叶锦添：把自己找到，就可以持续发展自己

    ■陈丽杰

    2001年，叶锦添凭借电影《卧虎藏龙》获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他是首位获得此项殊荣的华人艺术家。2024年，叶锦添首部自传和创意美学两部作品出版，真确记录了他的艺术和人生故事。如今，叶锦添是时代顶尖的艺术家，同时游艺于电影、电视、服装、绘画、摄影、戏剧、文学、展览、广告等多个创作领域，他从西方看到东方，从东方看到西方，将东西方融合，诠释出独有的“新东方主义”美学，道家、佛家、儒家、欧美现代文化、日本艺术，都成为他的养分，在这无边际、无界限的吸收与学习中，他交出的作品拥有着超凡的想象力和冲击力，博大又深邃，古老又清新，浪漫又传奇，值得我们反复体会。清晰记得第一次见面前，我查看了关于叶锦添的书、论文和专访。有两点特别打动我：一是他说他在每部作品上都花同等用心和力气；二是他说他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叶锦添的确是一个非常用心和努力的人，每件事情都要求得非常细，每个东西不做到最后他不会放手。这样，他不懂的东西都会做到很懂，也会做出好东西来。他就是要做到“极致”，比“做好”还要多走两步。

    这是打动我给叶锦添出书的一切起点。在这个注意力被抢夺、消耗的时代，我们大多数人不正是缺乏这种简单、专注、一心一意嘛？ 就这样，与叶锦添的精力争夺中，与叶锦添团队成员的密切配合中，从共同讨论到出版完成，从无到有，也可以说编辑参与创造了这两本书，我们有幸成为叶锦添创造的同行者。

    “务虚”可能更重要，它是品味的渊源

    正式访谈前，我和叶锦添面对面郑重地提出了我认为最重要的两点想法：一是我们要务虚，也要务实，要虚实结合；要讲故事、讲案例，要有细节；毕竟是给大众读者阅读和欣赏的书，我担心叶锦添过于“务虚”。二是我们要共同努力，也就是说叶锦添要配合我们一起宣传，除了艺术界，要让叶锦添走向更多的大众，盼阅读过“叶锦添艺术与人生”二书（《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的人，也能一心一意找到自己喜爱的路，并有所创造，把自己找到，就可以持续发展自己！ 叶锦添平静地说，那么，我们一起努力创造最好的作品来大卖吧。我们追求畅销书，更追求用最好的内容来打动读者的好的畅销书，这不正是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做书境界吗？ 访谈时，他谈到李安电影的成功在于他的文学性，他说好东西都是有品德的人做出来的，好的商业都有好的文学性。他说电影好不好，就是看它有没有文学性，没有文学性的电影就可能让观众得不到任何成长。在书中，李安也说叶锦添最勤于跟他做抽象沟通，拍片“务实”非常重要，但“务虚”可能更重要，它是品味的渊源。但愿我们有能力把人文精神和商业智慧结合起来，好好传播有人文价值的人、书和事。但愿任何商业能把事情做得更有品质和良善，追求流量、数据的前提更有人文的态度和用心。而叶锦添正是以他独有的艺术敏感和追求、文化品位和眼光及商业责任感获得了艺术与商业的双重成功。

    这两本书能够按计划出版，我们编辑团队深深被叶锦添折服，他真像李少红导演口中的一部制造奇迹的机器或者矿藏，不停地喷发。其间，他全世界各地飞，同时做着戏剧、电影、广告等多个创作，他像不需要睡眠一样不停地修改和撰写；有时我出差了，预订的线上讨论会都不能按时完成，而他只要预订的计划基本都可以参照执行；在他的自传里，他说他是一个睡眠从来都不足的人，可是他越忙越有能量，不会觉得累。他如此全力奔赴自己的热爱，他的成功也是必然的。如果说努力对成功有用，那么歌德的话也是证言。歌德说：“外界一直认为我是被命运垂青的人，确实，人生一路走来，我无甚怨事或遗憾，但表面之下尽是辛劳和汗水。我想我可以说，在这七十五年里，我没有一个月是真正感到放松的，就像是在不断地推石头，要一次次把它推上去。”如果说勤奋是一种能力，勤奋就是自己推着自己向前的一种能力。了不起的人，都有这样的能力。今年“叶锦添艺术与人生”二书能和大家见面，怎么能离开他的辛苦和付出，专注与勤力？

    把自己找到，并有所创造

    叶锦添把自己找到之前，经历过少年时的天马行空和青年时的勤学善思，他会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聚会、不联系老友，谁也不联络，思考遇到的各种困惑，大量地阅读。那时，他连一间个人的房间都没有，却把书堆得满满的，连睡觉的位置都得腾出来。他说他对书的爱好像与生俱来，他就是它的奴隶。他把心中感兴趣的课题一一记在数十本空白笔记本上，写到容不下的时候，就贴上新的纸张继续。开始一种以自我为系统的读书法，以人、地、时三个元素来建构脉络。每当遇到影响世界的事件，他都会加上一个计划，把它安在整个脉络里。这个系统的建立，使他可以自由地深入各种领域去做对比，无论内容多复杂，到最后都会归于一个整体。为了寻求平静，有时他会故意使自己处于一种无收入状态，靠朋友的帮助度日。他是一个如此有精神强度，“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的人，为了自己心中所念所想，可以带着仅有的盘缠，独自穿梭于欧洲的各个博物馆，去亲眼见证他思维中的欧洲美学。他熟知历史、哲学、宗教的变化与不变。

    《卧虎藏龙》的成功，固然得益于与李安导演的合作，但叶锦添确实是那种对真实感非常认真的人，毕竟，最后李安只是获得了最佳导演的提名，而叶锦添却获得了最佳艺术指导的奖项。

    《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中有一场玉娇龙夜盗青冥剑的戏。因为一般的古装功夫片中，大侠由窗进屋总是一跃而入，或者反身踢开窗户，如果大侠手忙脚乱地开两层窗户，便与毛贼无异。于是剧组便打算将下面的窗户踢开，按传统套路一镜完成。叶锦添到片场一见此景，立即制止，要求所有窗户都要关上，因为清代大户人家的窗户，分成上下两层，下层必须关闭以挡风沙，上层可以往外打开以通空气。“能不能一脚踢开窗户呢？”“当然不行，窗户向外开的，怎么踢得开而不惊动王府？”此言一出武师们一片哗然，“不拍了！”喧嚷声中，剧组各部门集体退场，留下空荡荡一个院子，只剩下李安和叶锦添两个人。他们坐在台阶上良久无语，最后李安缓缓开口：“真的不能打开吗？”叶锦添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叶锦添说这是他和李安合作很好的原因，他们都是那种对真实感非常认真的人。叶锦添不只做服装,还有化妆、发型、道具以及布景。处理每一个布景的透光度，它的耐水性、缩水性和会不会褪色等问题，什么都要去做。但是电影就是那么一个疯狂的东西，你不疯狂你就很难做电影，因为太辛苦了，这些东西都会没完没了地出状况。还需要没完没了地坚持把这些做完。出版和宣传中，叶锦添无论写作、配图，还是宣传用图和用语都一一过目，亲力亲为。田壮壮评价叶锦添时说，演员的每件衣服、发型饰件、剧中帘帐，乃至床单手帕，他竟然全部亲自上手，一一归位，看似信手拈来。尤其是他把影片需要的在生活和不生活之间的气氛营造得非常好。叶锦添就是这样不停地思考和发现问题，还亲手解决问题。为了达到内心标准，为了呈现出应有的水准，细节的呈现，才是结果的呈现。一切好的创作皆如此。

    他说好的美术就是把镜头里面的所有素材、颜色、质感，抵达到一致的品位与标准。好的美术指导，有一定范围的创造性，以此来拉动戏剧张力的发展，这是技术问题，也是潜意识的想象力的发挥。或许是因为他学习绘画的经历，增强了他潜意识的判断力；学习摄影的经历，让他学会用眼睛敏锐而精准地捕捉事物；他在《叶锦添自传：向前迈进的日子》中和读者分享了他的成长经历和艺术追寻之路，他儿时就养成了一种观看自我的方式，他可以与自己很好地一直在玩耍，无穷无尽地勾勒自己的天空，这或许就是叶锦添能无心观照和面向虚无，虚实结合，后来贯通整个艺术思维的原点。

    他说要找到对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的价值观，对价值观的提升有助于我们找到自己的底气。年轻人最有力量，不计成果。应当把年轻人单纯、真诚的精神变成一种力量，如果我们能把这些凝聚起来，那在任何场合都能体现出很强的文化基础。不管钱多钱少，不管什么情况，都要做出好东西来。对他来讲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做好东西，他自己就在尽力做这些。在《叶锦添的创意美学：奔向无限透明的蓝》书中，他还说：“年轻人还是应该多追求一些精神层面的生活，去听古典音乐、欣赏展览、学习绘画……我们需要不断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专注于自向，尽管有很多外界影响因素……想要获得认可和接受，就要回归艺术的纯粹。”叶锦添谈到李安时说：“李安的电影永远有一个含蓄、高雅的感觉，如一支银针般刺痛了观众的神经，令人过目不忘。他深刻地认识自我，勇于尝试不同的题材，克服地域文化的差异，而那种隐藏的士大夫情怀，却从不缺席。”这也正像叶锦添自己。

    愿读过“叶锦添艺术与人生”二书的年轻人，能在现实中摆脱各种困难、压力、挫折，种种可能被波及的无力感；以劳动之心做事，并有所创造地工作和生活。当下最难，当下也最有创造空间。叶锦添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找寻向前迈进的动力，终其一生，不离不弃。”“人最珍贵的就是内在自我的打通，他可以在时间之流中与任何的个体生命达成共鸣。”让我们在时间中，追寻自己最大的可能性和创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