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
写了《中国近事》的德国思想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于1697年说:我要在我的门上挂一个牌子,那就是中国咨询局(Bureau of Address for China)。莱布尼茨为何对中国语言、哲学、文化如此着迷?他眼中的儒家思想、中国文明是什么图景?他是如何主张东西方文化交流与融合的?他的观念又是如何影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卢梭的?这位生活在小镇且几乎与世隔绝的伟大学者是用什么方法获取中国知识和信息的呢?阅读历史就可以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认知世界的方式很多,阅读世界史是一个重要的途径。开卷才知道,世界很大、很美、很神秘,过去的世界同样很奇妙。不仅有中国史,还有外国史;不仅有中国文化遗产,还有外国文化遗产;不仅有中国智慧,还有外国智慧……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我们世界的各个时空最终都会像舞台一样被“世界历史”照亮。有好奇心才会有未来感,有知识积累才会有智慧探究,看到黑暗的一面才会知道光明来之不易,才会理性地致力于创造一个更和谐、更美好、更智慧的世界。
历史不仅是知识宝库,更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会告诉人们,我们从哪儿来?我们是谁?人们如何记录世界,看待世界,解释世界? 我们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理想世界?人们的历史观、文明观、世界观又是如何被塑造的?等等。
历史学家采用不同的叙事结构和写作风格来呈现事件和人物,读者理解了事件和人物,写作能力也会在阅读中得到潜移默化的提升,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瞬息万变的世界时刻都在发生大事,人们需要对这些国内外大事进行判断,恰恰是历史提供了这样一个思想交流的场所。在这里,人们可以接触到不同的观点和独特的视角,形成自己的判断,不断提升思辨能力——现实是历史的延伸,历史是现实的镜子——阅读历史的益处很多很多,可以完善性格,可以激发想象力,可以引发怜悯心……但人们又总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发问,为什么我们对一个历史事件会有如此多不同的解释?
作为一种研究对象,历史并不像物理世界的物体存在那样,可以通过简单的经验观察来检查和验证。虽然文献、碑铭、器物、图像、考古材料等,提供了可据以撰写历史的“事实”,但撰写历史的行为始终是人类从选定的材料中创造出来的。可见,历史是历史学家根据人类留下的各种痕迹进行构建的一种叙事。任何事实都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对任何事物都不存在绝对正确的描述,正如所有作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依赖于一些修辞惯例;历史学家承认历史记录的虚拟性和选择性,承认结果的相对和偶然。
历史研究往往是由当代问题所驱动的,人们会不断地考虑如何重建、重构、重塑历史叙事,试图再现历史,期冀说明现实与历史的关系。因此出现了所谓历史是“无休止的争论”(彼得·盖尔〔Pieter Geyl〕语)、“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Carl Becker〕语)、“所有的历史都是主观的”(拉尔夫·艾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语)、“历史是一种信仰行为”(查尔斯·比尔德〔Charles Beard〕语)、“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爱德华·卡尔〔E. H.Carr〕语)、“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柯林伍德〔R. G. Collingwood〕语)等说法。因此,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在不断重塑观念的前提下更新着知识。在全球化和数字化的推动下,历史编撰更需要重新定位和构想。
有句古话说,每一代人都必须为自己书写历史。如果这话是正确的,那么每一代人都必须为自己学习历史也同样正确。当然,历史不会改变,尽管新的发现层出不穷。改变的是我们,是我们每一代人。促使我们改变,从而以全新的方式体验和理解历史的,是我们时代的伟大发展。想想上个世纪那些改变世界的事件: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冷战、核武器、民权运动、妇女运动、科学知识的爆炸,以及涉及广播电视、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媒体革命。在我们这个时代,变革的步伐加快了,但变革的过程始终影响着人们对世界的看法。
当我们在学术背景之外提到“历史”时,我们几乎总是指“过去本身”,但过去本身只是历史的一个层面,一个基础的层面。历史是多面的、复杂的、交织的,历史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当下社会的各种问题,但历史毕竟不同于直接面对社会各种现象的社会科学,更不同于自然科学。历史学是探索人类社会发展基本问题的学科。所有的世界观都涉及有关现实、知识、人性、意义等问题,但世界观与历史观紧密相关。
书写历史是一门事后追溯的艺术,这意味着某种政治权力与文化权利。人类文明出现后,世界不同地区都有各自的发展道路,有自己记录世界、解释世界的方式,“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就颇具代表性。而近代以来西方的扩张,将世界各地都卷入到由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所形成的世界体系中,打破了原有平衡的发展模式。将全球南方与全球北方区分开来的不是赤道,而是体现在军事、经济、政治、学术、知识等方面那些不合理的西方文化霸权,今天那些有失公平、公正、客观的霸权已广受质疑。历史书写也不例外。文化是一种权利,书写历史是其最重要的体现。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尊严、创造力与价值观,都拥有平等的、自由的历史书写权,都有构建自己的命运、爱和幸福的权利和能力。每种文化的尊严都必须得到尊重。一切都必须被审视。
AI时代令人越来越感觉到数字化的魅力、崇高、伟大与光荣,这预示着社会正在发生一场空前的变革与转型。数字化是一场革命,这是对传统的彻底改造,又是对过去的超越,更是对生活在其中的人类的完全改变。我们正处于一个可以超越时间、空间,超越民族、国家,甚至可能超越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大时代,这就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学术价值与意义。
我们不要也不能回避现实,而要相信网络空间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的神话。神话的价值不仅仅是虚构、幻想。一方面,神话是想象力的存在之地;另一方面,神话是赋予个人和社会活力的故事,它提供了超越的途径,使人们摆脱平庸的日常生活。新时代产生新方法、新观念、新思想,因此也催生新历史,历史书写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
当下区域国别研究方兴未艾,其根本目的在于分享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分享共同的价值、共同的理念、共同的伦理,以期创造共同的未来。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与冷战时期美国的区域研究有着明显的本质差异。他们是为扩张,为霸权而收集情报。我们是为文明交流互鉴,强调人类文明的平等与公平,是为了探索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普遍价值与理念,为构建大同社会而进行知识积累、学理探究。这是我们书写世界史的根本目的。
文化之间的接触,固然有加深壁垒的因循守旧,但更有催化变革的潜能释放。后者的接触以流动为基础,跨越时空的流动性,让人类成为世界的主人。这就是物质的流动、技术的流动、制度的流动、典籍的流动、语言的流动、观念的流动……一切的流动。没有流动,就没有活力,就没有文化的繁荣。因此,传播、交流、接受、融合是我们写作的主线。文明的魅力在于斑驳、异质、丰富、多样,这就为彼此之间的交流互鉴提供了空间与可能。这就是我们所理解的文明交流互鉴。
文明交流互鉴强调的是不同文明之间的互动、互鉴、互融,其本质在强调文明是多源的、多元的、多中心的;文明是平等的、公共的;文明是可以传播的、可以接受的;文明是向善的、互享的。强调文明是多中心的,这意味着我们可以从中国看世界,从中国视野发现世界之美;也意味着从世界看中国,中国会呈现出不同的图景。随着观测点的变化,历史的交织越来越复杂,亦越来越迷人,正所谓包罗万象,精彩纷呈。中心与边缘随着时间的变迁不断发生变化,人类各个民族、各个国家在不同的时代都在为人类文明辉煌的成就贡献自己的力量。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2023年12月25日,6卷本《世界五千年》(新世纪版,54册)编撰出版工作正式启动。它是由上海师范大学、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联合成立的“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研究中心”首个项目。该项目已列入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大虹桥”出版计划,将由旗下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世界五千年》旨在摆脱西方中心论束缚,适应新时代历史学与历史教育的变化,展现历史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这套崭新的历史普及图书以中国学者的眼光讲述世界故事,分享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希望揭示人类文明多元共生、交流共融的整体图景。
上述几点是我们编写《世界五千年》的基本原则,希冀写出一部壮丽、清新、令人深思的人类文明交往史,能在无形中涵养青少年的公民意识与全球意识。“五千年”系列丛书风行几十年,影响几代人,是我国历史普及读物中的里程碑式作品。四十多年来的改革开放,中国学术界积累了不少优秀的世界史青年学者,这为我们重写这套书奠定了扎实基础;前辈学者所组成的顾问委员会是我们的坚强后盾,他们为我们出谋划策,确保了丛书的高质量;出版社调集了编辑、设计、印制等方面的精兵强将,让高质量的内容以最美的形式呈现出来。我们相信以“中国发现世界,世界认识中国”为核心理念的《世界五千年》可以让读者正确地看待世界,感知中国。我们所强调的文明的多中心性、平等性、共享性体现在叙述的方方面面,期冀充分表达共生(一个星球)、共享(多个世界)、共融(无限未来)的价值观,这些一定会为塑造青少年的历史观、文明观、世界观奠定基础。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世界史系教授,《世界五千年》[新世纪版]总主编。《世界五千年》[新世纪版]第一卷9册即将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