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河源
“一个老年人的死亡,等于倾倒了一座博物馆。”高尔基的这句话,说出了一个普遍现象,对那些以口传文化为主的文明和家族传统,近乎绝对真理。就是对于有悠久文献史的文明,一位阅世甚久、历事甚多、踏访甚远、交游甚广、著述甚丰的老人离世,相当程度上也意味着一块文化生态位的缺损。毕竟,即使著而为文、录而为影,所能呈现的,也不过其人其世的冰山一角。但就是这“冰山一角”,所托既大,所指既富,也弥足珍贵。章开沅先生的《凡人琐事:我的回忆》就是探窥现当代中国变迁,尤其是现当代中国教育变迁的一座个人博物馆,甚且可以说,不可或缺。
百废待兴的1980年代,吾国复苏的高教,生机勃勃。一大批引领风气的高校校长,其英名腾传众口,令人怀念不置。他们当中,有北大校长丁石孙、复旦校长谢希德、吉大校长唐敖庆、科大校长严济慈、南大校长曲钦岳、中国政法校长江平等。辛亥首义的武昌,锋头更健,说是匹马当先,也不为夸张。有人所列“80年代以来最令人怀念的5位大学校长”中,武昌5居其3,差可为证。他们是:华工校长朱九思、武大校长刘道玉、华师校长章开沅。研究中国当代高教改革,像江平、刘道玉、章开沅这样的设计师与操盘手,他们回忆所能楬橥的广延度,就远非局外人所可比肩。继《章开沅口述自传》之后,章先生手著《凡人琐事》,以其60万字的大体量,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厚重的回忆录、个人史。《凡人琐事》以下几个特点,尤动我心:
史笔,言而有征。或者因为职业缘故,相较其他行当,历史学者的回忆录往往更少浮言,更耐咀嚼。如《王庚武回忆录》《唐长孺回忆录》、蒋梦麟《西潮》、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莫不如此。历史学者饱阅兴衰,深知史德以诚,方堪行世。更因特重证据的学术习惯,他们往往更自觉保留日记、书信、剪报、书刊,形成相对系统严谨的个人文献档案。《凡人琐事》就在相应部位,附录文稿或插入日记。不特此也,章先生还要求相从四十年的学生、华师大教授罗福惠,就其“有所知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若干人事细节,做些史实上的核对”。因而,信而有征的《凡人琐事》所及人事物,堪补正史之阙。
文笔,历历如绘。出生于1926年的章开沅先生,算得上是典型的世家子弟,在日军侵华国族沦亡的危迫之下,芜湖益新面粉厂宝兴铁矿与最高峰相比略衰而不败的家业,仍能支撑章家子弟从容西迁求学。而家藏旧籍新刊的时常翻阅,曾祖以来题咏家风的长期熏染,无疑让早慧的章先生具足相对扎实的文字功夫。质朴简约的文字,常常能传达出易为疏忽的细节。譬如旧式大家族的森严等级,以仆从对祖孙三代的一个小小称谓上,纤毫毕现:“从我记事起,家中只有他一人被尊称为老爷。父亲虽然早已超过而立之年,仍被称为少爷,而且是唯一的少爷,因为他是祖父的独子。我们等而下之,由于尚未具备任何‘爷’的资质,所以不伦不类地被称为先生。”
态度,谦冲自牧。一个人所读之书,所行之路,所阅之世,大抵与其识见正相关,能不拘于时不拘于虚不束于教,得具非凡际遇才有可能。改开以后,1991年请辞校长之职长期执教美国、日本和我国台湾省高校的丰富阅历不算,单是12岁前的童稚行踪,放在交通便捷的今天,多数国人怕也不能与比的:“童年时期总是随着父母流转,时而上海,时而芜湖,时而苏州,时而凹山(今马鞍山),时而武汉,时而重庆。直到1938年秋天……被送往江津乡下国立九中读书。”《凡人琐事》所涉人物多达百位,其中不乏政商名流、学苑耆宿;作者的学术履历,更是辉煌,不提他筹建史调会、参与《历史研究》复刊、创建东西文化交流基金等大的学术行政关窍,就是个人对李秀成、张謇、陶行知、容闳等近代闻人的开拓性研究,“从辛亥革命到商会研究,到中国现代化,到教会大学史,到南京大屠杀,不断从一个领域转入另一个领域”,涉猎之广,亦堪称少见……这些自传中往往会浓墨重彩的内容,章先生却轻轻放过,自认为“留下的无非是一些琐事的片段回忆而已”。作者眼中“凡人琐事”折射出的温情,有淑世的力量。
情怀,温暖柔韧。譬如他笔下遭暗算罢黜的国立九中校长邓季宣,章引邓的同事杨度元老师论邓,“坚持原则毫不通融,因此得罪住在江津的若干有权势人物,如蒋介石的同班同学杨运启,卫立煌的大哥卫朗如,特别是江津卫戍司令刘晓武等”。杨度元老师与刘晓武是通家之好,所记私言,可信度极高。邓季宣1962年能慷慨与其兄“将家中世代相传的邓石如金石书法一百七十余箱无偿捐献给文化部”,说是受“胸有丹心,身无媚骨”邓石如家风作育,虽不中亦不远吧。作者感慨:“甚至在谈及‘两弹元勋’邓稼先时,也不知道邓季宣是他的叔父与中学校长。但他的光辉业绩与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他曾教育过的近万名学生心中。对我来说,邓校长是自己终身学习的榜样,恩重于山。”
寄望,殷忧深植。《凡人琐事》虽然温情感人,底里却满是忧患,如《周易·系辞》所谓:“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尤其对丕变的教育时风,和危机重重的人类未来。“80年代也有许多评议活动,但学者的直言无隐至少未受限制,特别没有什么曲意逢迎,变相贿赂。但90年代评议组俨然成为钦差大臣,除美酒盛馔外,每人都会收到各种比较贵重的礼品……这种曲意逢迎在80年代经常为真正的学者所深恶痛绝,甚至干脆取消其参评资格,而现在则习以为常,彼此彼此。”一生服务华师大的章先生,晚年相当长时段的学术足迹,在海外,学术视野也随之拓宽,“人类文明该何去何从”成了他苦苦思索的核心问题。“金钱追逐与利己主义的泛滥,也为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例如战争残杀、环境破坏、资源浪费、毒品流行、犯罪率增高、贪污腐败成风等等。许多高科技的成就正在被某些人用于作恶,乃至威胁整个人类的生存。”攸关文明生死的紧要时刻,是否能如章先生所愿,“加强沟通,增进理解,寻求合作……营造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新文化,共同挽救整个人类的沉沦”呢?
《凡人琐事》呈现了章先生“从世家少年、流亡学生到民主青年,从出任大学校长而力行改革开放,再到主动辞去荣誉回归布衣学人的人生经历”。章先生漫长人生的见闻感受,发人思考激人共鸣的地方,所在多有,如同一座包罗甚富的博物馆。对我来说,他流亡的中学生涯,感喟殊深。向来崇文的江津德感坝,当地乡绅慷慨接纳下江的流亡学生,“把慎终追远供奉列祖列宗的祠堂提供给外省沦陷区流亡学生办学,这是四川人的宽厚仁慈,对我们这些小难民来说则是大恩大德”。前述校长邓季宣之外,高一分校“教学深入浅出,声容并茂”的姚述隐老师、将学生“文学兴趣从古代引向现代,而且促使我们这些昧于世事的青少年日益同情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当时就知名重庆的朱彤老师、后为著名美术评论家的阮朴老师、赵朴初的堂兄弟毕业于南开的优秀英语教师赵宝初老师、“在全校范围内,对学生关心最多,影响也最为广泛的”教音乐的瞿华安老师……“从我读初二开始,校园内几乎是人手一琴,真正说得上是弦歌不绝,琴声盈耳。”弦歌是最佳的校园精神写真,教育精神不垮,章先生才会深信“中国不可侮! 中国不会亡!”他后来“投笔从戎光复神州”的举动,早有伏笔。
民意测评、校内投票均为第一的章先生,从华中师大历史系近代史教研室主任被直接任命为一校之长,如此奇迹或许只能发生在八十年代,也难怪那个时代特别让人怀念。不恋栈而请辞高位厚禄者,现实中并不多见,章先生之先辞校长继辞资深教授,是为清举,只是嗣响罕见,足称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