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之如素　踵迹前贤

    ■余来明

    月前，看到一篇对中山大学黄仕忠教授随笔集《书的诱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评论文章，打开促读之下，为评者对仕忠教授治学之道严肃而认真的分析所吸引，又对仕忠教授富于情感的书题之下所写何事倍感好奇。我于仕忠教授属后辈，学术领域也没有交集，因而每每都只能在学术会议或是朋友圈中远观其风采。据我有限的观察，仕忠教授近年发表的许多短章，都充满了厚重的年代感和饱含深情的回忆，令人回味和神往。

    在飞往祖国北疆的万米高空，读着仕忠教授轻快活泼而又富含深意的文字，在体贴他那诸多不为人熟知的艰辛努力当中，细细咀嚼一个“老派”的传统学者，在面对学术界日益焦躁的时代，回味几十年读书、写书历程，回味师友间切磋琢磨的美好时光。文章老更成，书中的仕忠教授如一位饱历世事的智者，从容优雅地娓娓道来，以文字传心声、述心事，视求学问道为“赏心乐事”，始终洋溢着一种含蓄而又浓烈的深情与热爱。

    青年时代的仕忠教授是幸运的。虽然也曾遭遇挫折，但从幼年岁月到大学时光，始终不缺少书的陪伴，因此而养成“两天不摸书本……无精打采，寝食难安”的读书癖，醒睡闲谈皆是书的人生意趣，几十年徜徉书海的点滴记录促成书中“访书记”“品书集”“序跋集”三大主题，既是仕忠教授几十年从事学术研究的生命历程，也是一个读书人最真切的情感记忆。

    仕忠教授所从事的学术工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既觉熟悉又深感陌生。他几十年所从事的研究工作，都是围绕着中国学术殿堂中被视作“民间艺术”“通俗文学”的戏曲展开的。作为“国学”的一支，中国戏曲的发达要到元代以后，其间又因为其早期的创作者大多为下层文人，作品的创作也往往是出于表演的需要，因而在作者、文本等方面常存在很多争议和不同的看法。缘于这一特殊情形，仕忠教授的学术研究始终都建立在坚实的文献基础之上，出版了大量戏曲文献搜集、整理的成果，并以之为根基展开对《琵琶记》、中国戏曲史以及中外所藏戏曲文献的精深研究。时至今日，他所撰著的《日本所藏中国戏曲文献研究》《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中国戏曲史研究》《琵琶记研究》《风月锦囊笺校》（与人合著）等，都已成为研究中国戏曲所必备的参考书。

    在国学的殿堂里，戏曲既俗又雅，富有情味。然而对于仕忠教授来说，探索学术却是一段艰辛而漫长的旅程。像他自己所说，从1997年到2007年的十年间，他一直在书的汪洋大海里奋勇前行。那种出于读书人最素朴真挚的想法，在学术日益功利化的当今时代尤为令人动容。他在讲述自己访学日本创价大学的经历时说：“因为没有授课任务，我把所有精力都用于访查日藏中国戏曲文献。最初的目标只是为我们即将编纂的《全明戏曲》寻访未获之版本，但在对图书馆及文库进行逐册调查的过程中，深感文献之丰富浩瀚，而海外访曲，经历种种，实是不易，因而萌生一个愿想：为日藏曲籍编制一个总目，可让人按图索骥，无须重复我的辛苦，也可以省下时间去从事更深入的研究。”正是出于读书人最本真的想法，无论学术生态和学术氛围如何变化，仕忠教授始终保持着读“书”的自觉，守之如素，视之如常，与“书”进行心灵对话，最终开出了最灿烂的学术之花。

    仕忠教授将几十年的学术追求凝结于“书的诱惑”四字，不止在于他所从事的事业无不与“书”有关，实则是缘于“书”的背后所关乎的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都会遇到影响于己的各色人等。促成仕忠教授一路走上学术人生、成就名山事业的人，都与“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孩提时代二舅、哥哥、姐姐，中学时代的郭老师，大学生、研究生时代的徐朔方、王季思、黄天骥等老师，都让他深切体悟到与师友论学所能带来的快乐与成就。于仕忠教授而言，为学之路虽不免甘苦参半，访书、编书、出书也常会经历种种宛曲；然而所有关乎“书”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书与人相遇的美好而作的铺垫，时时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与愉悦。对于仕忠教授而言，与“书”为伴，与“人”为友，从前贤身上传承读书的精神，又将这种精神传递给后辈子弟，是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最真挚的情感。就像他在一篇文章的题目中所说的，“踵迹前贤蹑后尘”，文化的传承既关乎纸上文章，同样也流传在前贤往事当中。仕忠教授在《诱惑》中将自己访书、求学、论道、著书的隐秘示之予人，既是对自己几十年学术之路种种人、事的怀想与追念，或许也含有垂范后昆之深意。

    作为一个中国戏曲的研究者，仕忠教授以专深的研究及其在文献领域的卓著贡献知名于海内外，然而这在一般人看来也不过只是学术家事，难免深奥而有距离感。他在书中所谈论的种种“书”事，所思所得，对于治学者而言无疑是极其宝贵的经验，能够引领青年学者一步步攀登学术的殿堂。而作为一个读书人，他出生在曾经有着强烈阅读“饥渴感”的年代，也经历了社会变革之下知识价值受到怀疑的各种浪潮，却始终以“书”作为自己精神的家园，读书、访书、品书、写书，乐此不疲。我想这也许就是一个读书人内心深处最纯真的情感，由此而引领仕忠教授在这条虽不孤单却略显寂寞的道路上坚持不懈，一路前行，传道授业，立己达人的持久动力——那出于热爱而生，受“书的诱惑”而永不退却的文化情感。

    （作者为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