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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12月04日 星期三

    承百年之绪而创学术新境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2月04日   15 版)

        ■卢仁龙

        一、一座学术文化“大观园”

        20世纪90年代末,得识时任台湾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教授,创校校长(台湾佛光人文社会学院为“佛光大学”前身)的龚鹏程先生。不久,他即从彼岸寄赠一整箱个人著作,有二十多种。他谦虚地告诉我:“你治道教,检出来两种。有些书你不感兴趣,没有寄。”我惊叹其著作之多,尤其读到连续三年的“龚鹏程学思报告”,每部多达数十万字,为他每年单篇文章或演讲的结集,始知道他治学、游踪之广。我最感兴趣的是《四十自述》。梁启超的《三十自述》、胡适的《四十自述》是曾读过的,但读龚先生《四十自述》,不仅对他早年的生命历程有所了解,更真切地在我心中确立起一位大文人、真学者的形象。

        随后,因事结缘,来往密迩,每年都得惠赐新书,或台湾版,或大陆版。龚先生五十岁以后,移砚北大,开博客。凡单篇文章皆公之于博客,仅数年,积文成累。我曾下载,拟分类编成一书,名曰“神州讲学录”。后闻挚友彭明哲兄执掌东方出版社,正欲着力推出龚先生群书,当然额手称庆,翘首以盼。不久,《四海游思录》上下卷问世。

        时如白驹过隙。2024年3月24日,“龚鹏程大讲堂”公众号公布龚先生著作编年目录,凡194种。他自言“牧人常算不清自家的羊”,戏称自己的著作目录仍然是一笔糊涂账。我阅后,告以若干缺失版本。以我所知,龚先生尚有存箧未刊者,如大学期间所撰《庄子笺注》,北大课堂讲义“中国图谱学”,及待刊的《周易讲稿》。近半年,台湾、大陆又出龚先生新作若干种,总数已逾二百种,堪称“皕著楼”。

        他自1979年刊布博士论文后,每年都有新作,2000年起更由大陆的出版社接力出版。四十多年间,撰述如此众多,着实创造了一个两岸文化奇观。

        龚先生倚天资之纵绝,得时代之助力,自由著作,引得出版界争相刊布,垒成此空前规模,真一代学术奇观也。享读他的作品,既如品满汉全席,珍肴罗前,又如入百花园,奇花异草无数。其著作兼赅思想、学术、文学乃至科学等,迥出群伦,傲视当世;更有旧体诗词、散文、书法等创作,彰显文人大作手风采。龚先生以一人之力,打造出了一处“学术文化大观园”。他又正届盛年,这座“大观园”必将添无数胜景,更加壮阔,我们当馨香以祈也。龚鹏程先生神游以绩学,致思以求道。中国国家图书馆特为他的著作设立专架,以展其学。他移砚山东大学后,校方独具只眼,设龚鹏程文库,可谓得鹄之举。

        龚先生乐与三教九流相接,余虽九流之外,蒙龚先生始终不弃,交情日深,问候固为常事。然我识龚先生,始如入溪,继而奔河,今如入大海,莫辨其涯涘矣。又如登山,始见茂林修竹,后见群峰耸峙,今则一览众山,而心中感慨不可承受。我未曾遍读其书其文,即使读之,亦不能全了然于胸。无他,学力有所未逮耳。论学固自有藩篱,故择其书选其文而诵之。但二十多年来,相接甚多,时听宏论,得以见其文化上之各种努力,因而于他的书外,较常人又多得一层。

        世人广知龚先生大名,能识其学问者不多,知其人者更少。我因事与龚先生结缘,既有幸得见其著作之外的一面,不能不略识一二,以使世人广知其学其人。

        二、绝学:承大道而践初心

        龚先生居京二十多年来,我曾多次登门,方知他不会电脑,纯手书,而且往往一气呵成,略无修改,直接交手民录入。因为助其录入者在台湾,惯用繁体字,转换之后,他仅将简体字读一遍,即成定稿。并未见他翻书检典,然网上神游,中外引文,上至甲骨文、金文,下至各种报刊、日记,皆顷刻诉于笔端。以我亲验,凡他过目之文字,随时可以在书中文内供其驱使、辨证,而且往往先评析诸多前人之作,详为引证。以我所知所见,除若干著作是他在大学课堂讲课后整理出来的,其余大多数都是他“我手写我心”之作。他从未参加过集体编纂项目,也没有与人合作,或将他人所著而共同署名之作,实乃字字亲书,句句肺腑。

        有一次,龚先生从我插架上借走《道家金石略》一书。这是陈垣先生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从各种文集、史志,尤其是北大图书馆、北京图书馆所藏拓片抄录汇集而成,90年代经其文孙陈智超及夫人曾瑛订补,字数达三百万之巨。然而不久,龚先生便璧还此书。后来,我在龚先生所著论文中读到相关内容,不仅引述该书甚多,而且指出唐宋碑文失收多处。管中窥豹,可见他读书之捷、之细,记诵之博,让我这个相伴此书十多年的人,汗颜不已。

        我曾想辑道经刻碑之作,后读龚先生论道教与书法文(忘其名),仅撮录褚遂良书《阴符经》传世著录,已达数十种。其广搜博考之功,令人叹服。

        若有人谓量多未必质胜,我则敢质言之,龚先生所著没有拼凑、重复之作,以我所读,皆可谓自出机杼之别构。这样超迈古今的存在,当然源自他卓绝的天资与勤学的态度。

        以我二十多年接其人、读其书,所确切感知与认识到的来看,他绝对天赋异禀:于文字,皆过目不忘;于所历事情,均备详始末;于所交人物,悉洞知如熟友。

        固有人言,龚先生不擅外语,西学不精,不能与胡适、陈寅恪、钱锺书等相比。是则是矣,非至论也。梁启超为新学不祧之祖,也不谙外文(只能粗通日语);饶宗颐为文化巨擘,晚习梵文。西学东来,为不同之体系、概念、方法,龚先生无书不览,曾遍读王云五数万册藏书,所著《文学与美学》《文化符号学》,都是有为而作。当然,他更喜欢在中华文化的园地里耕耘,但为此也积极沟通世界,如早年赴俄罗斯看《红楼梦》和敦煌秘本,受邀理梵蒂冈图书馆中文典藏。疫情期间,他困居伦敦,犹特地推出一系列与世界各科名流对话的文章,所交流者多达一百三十多人。“观世界”以烛中华文化,实乃其一贯之初心。

        如此看来,龚先生选择以国学面貌示人,正充分展示出他坚守中华文化正脉之情怀。

        三、成学:致广大而尽精微

        龚先生是遍读数万册《四库全书》之人。早年,他就已检读台湾所藏文渊阁《四库全书》。后费尽心力,又索读甘肃兰州文溯阁、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并指示我影印文津阁本。印成后,我赠之以全套影印文津阁本,之后他便一直携此书为伴。

        我曾赠所纂文津阁《四库全书提要汇编》,龚先生随即以《文津阁〈四库全书〉小学类提要校异》一文为报,长达数万字,非沉心静气,遍读阁书者不能为也(惜此文至今未公开发表)。

        我曾在其书斋中见过所编《近代诗钞》两巨册,即询问其编书之由。他说,跟张梦机等老先生学写诗,就把近代诗人的集子读了一遍,陈衍的选本没有评注,便加了些评论。龚先生旧体诗词甚好,刊有诗稿《云起楼诗》。原来他曾遍研近代旧诗。五四前后,以江西人陈衍为首的旧学者创宋诗派,诗人皆尚学问。龚先生系江西人,《诗钞》之作,或有继宋诗派绪飔之意。我不擅诗,但读到他摘录其中、公诸网上的“郑孝胥”一节,深感郑孝胥之诗人面貌,昭然于世。

        龚先生为文时有挥斥方遒,指陈盖世名家名作之笔。如指正陈寅恪名作《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所言“天师道”众人,实乃误读史书。学人以陈寅恪威名而不敢置一词。我略习六朝道史,甚韪其说。一般人不知道的是,龚先生四十岁以前即著有《道教新论》和《续论》(均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且他系天师道传人,堂兄为罕见的张恩溥亲传弟子,可谓从小就有天师道文化“基因”。

        龚先生于讲学著述之余,关注社会,对一些媒体宣传“无厘头”,尤其是借古人炒作旅游开发、办大型文化活动等行为,痛惜不已,总是抽暇撰文,以廓清为务。于地方人文建设,尤戚戚于心。

        不同于文章的霸气侧漏,其为人则谦谦君子。他安之若素,忘情于学术文化事业,只知道热切地用语言、行动表达他的学思。乐而忘疲,终获大成。

        龚先生对时势的卓识,对学问的追寻,充盈着他的生命,或磅礴而发,或幽远而思,或远绍近接,或订讹祛伪,正本清源。要归之,陈言务去,新论得立。此其为学著作之旨趣也。

        龚先生的文章,尤为鞭辟入里。紧扣主题,洋洋洒洒,读之让人明学了事,酣畅淋漓。

        古人言六经皆史,今人尚经、史皆文,龚先生则视文献、故物、生活,皆学术之武库也。换言之,他拓展了学术的疆域,并视之为乐土,从中寻找文化与社会发展之动力。其最有贡献之处,正在于此。他时而打通历史的隧道,让一道道幽光照射;时而摄合新知,理为学谱。他既有挥洒至极的力撰,也有吐故纳新的走笔。他既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幸运地接续了台湾早期古典人文学众多名师的衣钵,又能始终以少年气概,海吞中西思潮,成为一个时代的引领者。

        四、弘道:存敬意而宣启悟

        在非功利、自由式写作的背后,是龚先生对中华文化重要内涵的梳理与发现。看似不择论说范围,其实无一不是重要的主题,都是基于对历史存在的价值发现。他笔下的文字,如汩汩泉水,不断涌出,汇成一个新的“学海”,让读者感受、认识到多彩的、神奇的文化。龚先生始终对本土文化有着深厚的关怀与敬意,甚至不惜笔墨将厚诬揭晓,更有对名流巨子的误说予以厘清。

        早年,他编选过《改变中国历史的文献》,皇皇两巨册,跳出传统的“经世文编”,将推动百年中国未有之变的宏文,整饬为一编。后来,他又奉献出了《向古人借智慧:如何阅读中国文化经典》,以通俗易懂的文笔,为读者打开了古代人文世界的大门。在北大讲学期间,撰《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是他又一次感人心曲的反哺之作。全新的视野和提纲挈领式的讲述,成为同道著作中的精品,因而得以选入中文学术著作外译项目。

        枯守书斋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时间,他壮游神州,交通世界。此无他,复兴文化,视为使命耳。更为难得的是,他以“游”的姿态,或孤身探险,行走田野、荒村,或组织盛会,切磋交流。青衫一袭,健步忘倦。他常自鸣为“好玩”,实孜孜于求大道。庄子曰,道在屎溺。也许他正是秉承着格物致知的传统,但又以特有的方式,将心里的学问鲜活地呈现出来,体现出他学人+文人的特征。

        他曾满怀豪情,用他的办学经验及资源,来大陆办学,先后在湖北、山西、四川创办学校。但终究“水土不服”,事虽行而中道未果。他曾亲偕我,为筹划“少林寺大学”“孔子大学”而南北奔波,虽然“此路不通”,但他弘道讲学之心,念兹在兹,从未放弃。

        我曾亲自见证一事,就是他应邀为新疆伊犁特克斯县文化旅游发展所付出的努力。特克斯县的城区按八卦建成,是现代城市交通中唯一没有红绿灯的城市。龚先生应邀前往考察后,不仅力主建设太极广场为城市标志性建筑,丰富八卦城的文化内涵,同时,他以个人号召力,举办了数届“天山论易”国际学术会议,将特克斯的文化塑造、旅游开发推上了一个新台阶。当然,龚先生自己的学养也得到丰富。他在这里,发现了边疆文化与汉文化交流的实物,一些残纸片屑,经他火眼金睛,拂尘而出,成为特克斯的重要文化遗产。

        他二十多年来,离台来陆,常栖上庠。其实也是“睹乔木而思故乡”。台湾的政治气氛及逼仄的学界,让他腾跃而起,息止文化之“南溟”,再振其垂天之翅。

        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践行者,阐释者,我以这三顶桂冠奉之龚先生。

        五、劝君多读龚鹏程

        我没有在课堂上听过龚先生讲课,但每每在餐桌上听他讲述。几乎每一次餐聚,朋友们都会向龚先生请教。他总是以温和的口气,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让所有的来宾都忍不住停杯投箸,耐心倾听。

        一次,他讲关公信仰,不仅叙述了旧时军人、商人、民间信仰的区别,还告诉我们,关公信仰传播中华大地的路径与时间。仅仅几分钟,一堂别开生面的关公文化史,就在推杯换盏的间隙中,从他的心中流淌出来。

        还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福建湄洲考察。返程途中,他让陪同者停车,他带着我,寻找当地的一些俗神,特别是找到三一教发源地,还买了一些油印本的三一教资料。

        又有一次,我请他赴沧州开《四库全书》有关的会议。会后,他向主办方提出到吴桥探一下八卦拳。主办方竟然所知甚少,最终多方联系,才得以成行。龚先生率我们前往,他一见八卦拳传人,便历数其历史、掌故,让老人激动不已,表示大开眼界。他这样的学养、见识,我只要和他随行或聚餐,都有全新的收获。

        龚先生立定如枯僧,专事著作撰述;神游则如侠士,讲学论史。喜交游美食,踄山寻幽,以广其学。其生命如此之元气满满。虽出于少时习武明道之志,实则长存使命必达之心,佐以动静调摄得法,弃戾气,得精进,冲破学术篱笼,向古今借智慧,故得戛然独步。

        龚先生著作不尚时髦的新概念,不追热点,不讲所谓的系统理论、方法。大多数著作沉潜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中。

        凡为大学问者,必有大情怀、大格局,依靠其超人的智慧与博物的认识,既能致广,亦可究精微。龚先生即是也。他除了对学术事业的挚爱,内心更有着一份对中华文明的温存敬意。

        清人赵翼曾言,“江山代有才人出”。以通才、博学、著作数目而论,龚先生承百年之绪而创学术新境,尚未可限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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