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尔吉娅的奇幻世界：从阿特莱尤到霍比特人

    ■石豆

    焦尔吉娅·梅洛尼是意大利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总理。尽管作为政治家的梅洛尼生活在聚光灯之下，但对于作为普通人的焦尔吉娅，人们却知之甚少。借助书籍，我们得以窥见焦尔吉娅的内心世界。学生时代的焦尔吉娅是法国颓废派诗人的粉丝，她最喜爱阿瑟·兰波，但亦惊异波德莱尔写下了“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篇”。她曾在高中时苦学法语，只为能够读懂原汁原味的颓废派诗歌。她喜爱史蒂文·普莱斯菲尔德创作的历史小说《火之门》，认为这本书给了她勇气。她欣赏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认为“这本书讲述了不接受自己的东西被夺走的重要性，以及如果我们的东西被错误地夺走，要奋力夺回的重要性”。然而，对于焦尔吉娅的成长及政治生涯影响最为深远的却是奇幻文学。从德国作家米切尔·恩德笔下的幻想王国，到英国作家托尔金笔下的中土世界，奇幻文学不仅塑造了焦尔吉娅的精神世界，也影响了她的政治风格。

    对抗虚无的阿特莱尤

    米切尔·恩德的《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是一本德国儿童幻想文学经典。本书讲述了幻想王国遭遇“虚无”吞噬陷入险情，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天真女皇”生命垂危，只有找到一个人间的小孩，为她起一个新的名字，她和幻想王国才能得救。然而，这项重大的使命却被交给了一位十来岁的少年——阿特莱尤。他将被派往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寻找谁也不认识的东西。没有人能协助他，没有人能给他出主意，也没有人能预见他将遇到的困难。即便如此，阿特莱尤仍毅然接受了这一使命，踏上了拯救幻想王国的伟大征程。本书的特别之处在于采用了“元叙事”的方法，幻想王国发生的一切，是现实世界中一个名叫巴斯蒂安的小男孩读到的故事。巴斯蒂安是本书的主角，这个胖乎乎的十来岁小男孩从书店顺走了一本书——《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然后把自己藏在了学校阁楼的储藏室，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随着故事的推进，幻想王国与现实世界的界限逐渐被打破。意想不到的是，巴斯蒂安竟是阿特莱尤苦苦寻找的人间小孩。这个敏感自卑的小男孩，竟最终成了幻想王国的救星。

    在现实世界中，巴斯蒂安是个学习不好、不善运动、“样样都不灵”的胖小子，在学校是被同学霸凌的对象。他的母亲因病去世，父亲性情大变，对他缺少关爱。巴斯蒂安感到，对于父亲而言，他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一堵谁也穿不透的墙”。巴斯蒂安的境遇无疑能引起焦尔吉娅的共鸣。焦尔吉娅1977年生于罗马的一个普通工薪家庭，她有一个年长她两岁的姐姐，名叫阿里安娜。在焦尔吉娅两岁时，他的父亲就抛弃了母女三人，前往西班牙加纳利群岛，重新组建了家庭。焦尔吉娅在自传中坦言，父亲的外遇给她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但真正令她伤感的，是父亲对她们母女三人全然的漠视。因此，在11岁时，焦尔吉娅决定不再见她的父亲。父爱的缺失造就了焦尔吉娅敏感且要强的性格。她在自传中写道：“我从小就有这样的想法，我不配拥有任何东西，我的反应是努力工作，以证明不是这样。”在14岁之前，焦尔吉娅十分内向。她性格孤僻，很难融入同龄人。这也与她对外貌不自信有关。九岁时，她的体重就达到65公斤。此外，母亲为了方便，把姐俩的头发剪得很短。焦尔吉娅在自传中写道，童年时因单亲和外貌原因，曾遭受同龄儿童的嘲笑。

    在幻想王国中，阿特莱尤是一个来自草海、有着橄榄色皮肤的少年猎手。他的父母在猎杀紫色野牛时遇难，他由部落集体抚养长大。他的名字“阿特莱尤”，正是“大家的孩子”之意。他忠诚、坚韧、英勇无畏，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正如在《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阿特莱尤给予了巴斯蒂安力量，焦尔吉娅也备受鼓舞，让她有勇气在15岁时，毅然敲开了意大利社会运动（MSI）的大门，加入了该党下属的青年组织，即后来的“青年行动”（Azione Giovani）。1992年，意大利发生了两起震惊世界的谋杀案。两位著名的反黑手党法官乔瓦尼·法尔科内、保罗·博尔塞利诺先后被黑手党杀害，这对焦尔吉娅的触动极大。她在自传中写道：“我不再接受无助的感觉，我不打算袖手旁观，我必须做点什么。”

    2019年，在意大利语版《永远讲不完的故事》问世40周年之际，焦尔吉娅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转发了一段同名电影的片段，称这本书“是对我的童年意义非凡的一本小说”，并“一直激励我的政治热情”。早在1998年焦尔吉娅领导“青年行动”时，就创立了“阿特莱尤节”。对抗虚无的阿特莱尤准确概括了她的政治愿景，“阿特莱尤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说明我们到底是谁：有好奇心、寻求复杂问题的答案、不接受权力的傲慢、不惧怕对抗。”

    守护家园的霍比特人

    将时间拉回到2002年，在当年的国家联盟（Alleanza Nazionale）全国大会上，年仅25岁的焦尔吉娅刚刚成为该党青年组织“青年行动”的四名全国委员之一，她需要在全党最重要的集会上发言。巨大的舞台之下，坐着全党的政治精英和大约5000名观众。她的演讲被安排在了第二个，她的脸被投射在了舞台中央的两块巨型屏幕上，这位身材娇小的金发女孩吓坏了。焦尔吉娅15岁时就开始从事政治活动，发传单、参加集会。她在刚满21岁时，就当选该党罗马省议员，俨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年轻“老兵”了。但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阵仗。她心跳加快、手心冰凉，感到胃里的东西在往上返，灼烧她的喉管。她深呼了一口气，默默地对自己说：“焦尔吉娅，你能行，所有的内容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你能行。”最终，她战胜了恐惧，掌控住了舞台。在演讲的最后，她用自己独特的音色和饱满的情绪引用了《指环王》中的一句话：“我们的责任不是去掌控世界的全部潮流，而是尽上全力救济我们所处的时代，将原野上那些已知的邪恶连根拔除，好让后人有干净的土地可以耕作。至于他们会碰上什么样的气候，那就不由我们做主了。”

    演讲结束，党派领袖吉安弗兰科·菲尼起立，向她报以热烈的掌声。此前默默无闻的焦尔吉娅，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亮相。两年之后，焦尔吉娅当选为“青年行动”主席。再过两年，她被菲尼推举为意大利众议院的副议长。此后，焦尔吉娅的政治生涯更是平步青云：从意大利青年部部长（2008年），到意大利兄弟党全国主席（2014年）；从欧洲议会“欧洲保守派和改革主义者”党团主席（2020年），再到意大利共和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理（2022），焦尔吉娅成为欧洲最受瞩目的政治家之一。

    在焦尔吉娅当选为总理的那一天，她的姐姐阿里安娜在社交媒体上回忆起妹妹在2004年的那次重要亮相，并动情地写道：“作为你的姐姐，我为你感到骄傲。我会陪你去末日火山，把魔戒指扔进火焰，就像山姆和弗罗多那样。因为我知道，被歌颂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于我而言，只要能在你开启的这场伟大冒险中助你一臂之力就够了。当你需要休息、流泪、放松或建议时，我就在你身边。”阿里安娜年长焦尔吉娅两岁，是她童年最重要的玩伴。两人都钟爱奇幻小说，尤其是托尔金的作品。托尔金的奇幻巨作塑造了一个田园诗般的中土世界，那里善良的人民守护着森林王国，抵御着兽人的侵袭。

    在学生时代的狂欢派对上，身材娇小的焦尔吉娅曾装扮成霍比特人。成年之后，托尔金的作品对焦尔吉娅的影响依旧深远，被她奉为“圣典”。她曾在接受美国《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我认为托尔金比我们更能表达保守派的信仰……我不认为《指环王》是奇幻（故事）。”尽管姐姐阿里安娜将焦尔吉娅视作弗罗多，但她在自传中坦言，自己最喜爱的角色是山姆。她写道：“他没有阿拉贡的王者风范，没有甘道夫的魔法，没有金雳的力量，也没有莱戈拉斯的速度。他只是一个霍比特人，一个园丁。然而，没有他，弗罗多永远无法完成任务。他知道未来不会有人歌颂他的事迹，但他并不是为了荣耀而冒险。”

    从幻想到现实：名字、身份与权力的故事在《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中，巴斯蒂安带着给天真女皇的新名字，踏入幻想王国。作为回报，天真女皇将奥林赐予巴斯蒂安，帮助他实现愿望。但每实现一个愿望，他就会失去一段在现实世界的记忆。结果，被权力吞噬的巴斯蒂安，险些忘记自己的名字，永远地被困在幻想王国。以“名字”为起点，米切尔· 恩德本质上讲了一个“身份”与“权力”的故事。而这两个词正是理解焦尔吉娅政治理念的关键词。

    什么是“身份”？焦尔吉娅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在2019年的一次演讲中，焦尔吉娅界定了她最珍视的身份：“我是焦尔吉娅，一名女性、一位母亲、一个意大利人、一名基督徒，你们无法夺走（这些身份）。”这段演讲后来被制作成了歌曲，在网络上广泛传播，极大提升了焦尔吉娅和意大利兄弟党的人气。她在自传中写道：“矛盾的是，本应是反对我想法的武器，却成了传播这些想法的强大放大器。突然间，把我从一个无聊的政治家，变成了一个好奇的流行现象。”焦尔吉娅以保守主义者自居，她十分推崇英国保守主义哲学家罗杰·斯克鲁顿对“保守”的理解：“保守派认同伯克对社会的看法，即社会是活着的人、尚未出生的人以及已故者之间的共同体。他们倡导基于邻里的公民联合，而非依赖国家的干预。他们相信，对于活着的人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安定下来，为自己建立一个家园，并期望将这个家园传承给后代。”斯克鲁顿将这种“对家园的爱”称为“Oiko⁃philia”，焦尔吉娅则称之为“爱国主义”，并将其转化成“捍卫意大利”的口号，挂在了意大利兄弟党官网最显著的位置。

    焦尔吉娅深谙“权力”与“名字”的关联。她曾说：“在任何文化斗争中，你所掌握的最致命的武器，就是你能赋予词语的意义。词语的含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让它表达什么意思以及围绕这个词的暗示。如果你能在这方面获胜，你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焦尔吉娅的奇幻世界深刻影响了她的权力观。米切尔笔下的奥林会吞噬记忆，托尔金笔下的魔戒会腐蚀内心。她直言：“我认为权力非常危险。权力是敌人，不是朋友。”在回顾自己的胜选之路时，焦尔吉娅坦言：“矛盾的是，我之所以能够成功，恰恰是因为我不想待在那里（总理府）。”她将出任总理视作生命中的一段暂停期，并因被剥夺正常人自由而感到痛苦，“我喜欢做一个正常人，甚至是平庸的人”。焦尔吉娅的权力观也体现在她对欧盟的态度上。她虽然经常被指责“反欧”，但她却说，“亲欧”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焦尔吉娅主张邦联制，反对将所有权力集中到欧盟的中央机构。“我想要的欧盟是处理重大问题的欧盟，如外交和国防政策、保护外部边界和完善内部市场……而大多数其他事项，必须留给国家主管部门和最接近公民的那一级政府。”简而言之，“不要让布鲁塞尔做罗马能做的事情，反之亦然”。

    2023年11月16日，为纪念托尔金逝世50周年及意大利第一版《霍比特人》问世50周年，托尔金特展亮相罗马国家现代和当代艺术展览馆，焦尔吉娅也出席了展览。中土世界的传奇在意大利热度不减，焦尔吉娅的意大利故事也在延续。焦尔吉娅·梅洛尼在意大利政坛上的崛起备受瞩目，引发了公众的广泛讨论。本文试图透过文化的棱镜，捕捉梅洛尼的精神世界。在阅读梅洛尼的故事时，我们也在思考政治人物如何利用文化符号塑造自身形象，以及这些形象如何影响他们对政治的感知。在这个由故事构成的世界里，梅洛尼不仅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也是集体叙事的一部分。她的形象，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对权力、文化和身份的复杂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