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
国际关系领域的学术研究可谓是现实而特殊的。各个国家地缘和实力地位不同,其战略目标和利益诉求也就不同,即使面对同一种理论或概念,各国也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和运用。
这决定了国际关系的学问主要应以问题为中心,而问题之所以常常成为某一国而非别国的问题,又因为不同的处境和视角,才会“横看成岭侧成峰”。而要识得庐山真面目,化解自身危机,就只能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和应付,不可能仅从别人的理论中去找答案。借用钱穆先生《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的立论,制度变革就是来“迁就现实”的,很难论优劣。国关研究也是一样,既然各有各的“现实”,对策也就各有千秋。
拾人牙慧于事无补,而那种臣服于别人精神成果的学术心态更糟。早在19世纪,爱默生就在《美国学者》中喊出了:“我们仰人鼻息、在学术上长期当别国学徒的日子快要结束了。”那么什么时候,中国学者充满洞察力的学术眼光也能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呢? 毕竟,在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原创性见解至关重要,如果你本该拿起自己手中的盾,却学着举起别人的矛,这不仅是可笑的,更是危险的。
理论不是用来玩味的。教科书式的思维与创新性思想虽然同是头脑的产物,却有着本质区别,就像辞典与经典的分野,教条与睿智的差异,画中灯火与真实灯盏的不同。灯盏的光亮即使是微弱的,颤抖的,也是有热力和活力的,可能照亮人们前行的方向。中国学者潘一禾认为:“能否提出创造性的言论和被广泛认同的思想原则,将是一国综合国力,尤其是软实力强大的重要标志。”如果仅仅习惯于在别人的理论框架下著述,做窝,就有些像是拿自己的心血去阐发别人的立论,这种注经式研究,不是在增强自己的软实力,反而是在印证别人的软实力。
当然,我们需要借鉴一切人类文明成果,如文化学者张隆溪所说:“中国批评家的任务与其说是独立于他人来思考,不如说是批判地思考他人已经思考过的东西,因为我们只有通过弄清楚别人思想的内容,才可能达成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批评立场。”但关键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不是只把别人的思想拿过来咀嚼一番,还假装自己的创见,津津有味。古人早已悟出这些道理,但每一代人付诸实践都需要热爱真理,抛弃杂念。
实际上,中国文化传统对于外来新思想的吸收借鉴有自己的特点,不喜欢繁琐思辨,总要取精用弘,为我所用,相互融通,甚至简化、强化为一个名词或一句话,凝聚为文化符号。二三十年前,“文化软实力”概念还是学术界新名词,现在在中国社会却广为人知,大众媒介上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标题话语:某某“行业提升‘软实力’”,某某“产品‘亮剑’凸显文化软实力”,甚至是某某街道、某某村“彰显文化软实力”这类标语口号。“软实力”概念在中国如此的“异化”和通俗化,恐怕连首倡者约瑟夫·奈都瞠目结舌。
这一中国化过程是自然的,近现代以来涌进中国的各种西方思潮,中国人都会融入自己的文化精神。恰如学者王德峰所言:“若深思一下,即可发现,中国人用这些词语时的意蕴指向,并没有落在西方思想的意义场中(当然,中国学者用法除外)。再如,中国人今天所说的‘讲道理’,仍不是全指‘遵理性、讲规则’,更多的还是指‘顺乎常情’(‘常情’是包含着感性真相在内的)。今天的中国人也仍然常用‘苍天’、‘百姓’这些词语,用以表达一切中国人都能领会到的一种很深刻的社会生活原理。”的确,中国人平时虽然表现出实用理性精神,可一旦认为生活中的某种重大抉择涉及大是大非问题,又会格外看重以义为先,义无反顾,而不仅仅依靠逻辑推理和判断。外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在高语境文化的中国社会,道理越是浅近,合乎情理,意志和共识的凝聚也就越是广泛而强有力。
还有一点,要想实现思想创新,就要诉诸相应的表达形式,远离陈词滥调。我曾感叹:“每一个国家都有它的精神。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精神潜力,我们会步入它的学术殿堂,翻阅它最有代表性的学术读物,看看这个国家的一流学者们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想到什么地步,又是如何表述的。一个国家在精神文化上的创造活力,往往会从它的表达方式上显现出来;一颗自由的心灵,也不可能用干巴巴的语调说话。”思考的个性必然表现为语言的个性,学术研究尽管有它的规范要求,但不可能限制一个学者自由豪迈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思考。在这个世界上,别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表达到什么地步,你就深刻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