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乡的生态世界

    ■汪树东

    肖辉跃于2019年曾出版过生态散文集《飞跃高原》，因其对鸟类的热爱、守护、追寻、描绘和摄影而被誉为“三湘第一女鸟人”。在这部散文集中，她记录了到青藏高原、川西高原、云贵高原、北疆的壮游经历，尤其关注沿途遭遇的各种鸟类，绘声绘形，传情达意，美不胜收。对于年轻的肖辉跃而言，诗在远方，最美的自然景象也在远方。但随着年岁渐长，她居然于2016年再次重返故乡湖南宁乡，沿着靳江流域展开博物学、生态学之旅，持续三年多，并最终把关于故乡生态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汇聚为生态散文集《醒来的河流》。该散文集聚焦于作者数年乃至数十年对靳江流域（宁乡段）的自然生态尤其是鸟类生态的观察所得，呈现了生动活泼的乡村生态图景，展示了作者热爱自然、珍惜生命的生态伦理，建构出独特的乡村生态审美视域，从而极好地推动了当前生态散文的发展。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散文集《醒来的河流》深情地描绘了乡土散文的生态世界，呈现出朴实丰满的地方感，从而弥补了乡土散文的生态视域的空白点。乡土散文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散文中的重要类型，应和着现代化时代大潮的脉动，寄寓着现代人对故乡的眷恋与乡愁。但是从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五四作家开始，乡土散文多关注的是乡土世界的人情世故、沧桑变化，而少有作家能够深情地关注乡土的自然世界，更不要说以生态学的眼光来审视其中的飞禽走兽、山川河流了。即使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有意描绘故乡的自然世界，也只是把它们当作故土风物，视为故乡人事活动的背景。但是肖辉跃在《醒来的河流》中却尽可能地淡化乡土人事，转而聚焦于故乡的飞鸟虫鱼、河流山川、季节物候等自然生态，以之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这对于乡土散文而言无疑具有一定的题材开拓意义，使得生态散文与乡土散文构成文学史意义上的对接和嬗变。

    乡土散文往往是那些已经远离故乡、在城市中再次回望故乡的作家创作的。但是对于肖辉跃而言，要写出故乡的生态世界，就必须重返故乡，再次带着生态眼光重新融入那片土地。因此她要回到故乡重新定居，参加各种劳动，四处徒步旅行，再次细致观察各种飞鸟虫鱼的生活习性，体验时光流转、流年暗换。肖辉跃从生态的视角出发，发现了被遮蔽的故乡的自然世界。原本没有诗意的小树林、荒地等在她的笔下流淌出浓郁的诗意，原本受到忽视的飞鸟虫鱼呈现出极为生动具体的身姿面影。例如在《大雪有痕》中，肖辉跃在冰雪封冻的故乡大地上依然发现了白鹡鸰、北红尾鸲、棕背伯劳、翠鸟、鹌鹑、黑脸噪鹛、领雀嘴鹎、苍鹭、雀鹰等飞鸟的生动身影。肖辉跃在《在暴风雨中呼唤》写乡村暴风雨来临时各色自然生命的应对姿态：蜻蜓成群结队接受暴风雨的检阅，燕子把握天时大肆饕餮，斑鸠求爱，水老鼠和黑眉锦蛇成了难兄难弟，白胸苦恶鸟受雨苦淋低嚎坚持，黑水鸡情敌打架，珠颈斑鸠求爱，乌鸫和八哥成了患难之交；樟树枝掉落，枫杨树倾倒，竹梢摆动似毛笔奋笔疾书，美人蕉、榆树、马尾松各有风姿，柚子花、栀子花香气弥漫。该文把暴风雨中的靳江流域宁乡乡村的自然生态写得活色生香，极为动人。可以说，正是在对故乡大地的自然生态的细致观察和精美描绘中，肖辉跃才真正地融入了这片土地，感悟到四季运行的生命节律，获得了身心的落定，获得了稳定的地方感，得以超越现代化浪潮中的非地方化生存。

    《醒来的河流》值得关注的是鲜活温暖的生态伦理，是对生态文明具体而微的生动践履，是对生态散文方向的高调宣示。肖辉跃在追鸟、赏鸟的过程中就培育了相当自觉的生态意识，她尽可能地呵护自然生命，呈现出温暖有情的生态人格特质。《竹鸡送上门》一文写作者请剪草的师傅来给自家地坪剪草，发现有竹鸡窝，窝里有蛋，于是作者就想方设法保护竹鸡窝和她的蛋，最终母竹鸡成功孵出了小竹鸡。《“产权”风云》一文则写作者家附近樟树底下的鱼池因为水太深，翠鸟抓不到鱼，还有乌鸫幼鸟淹死，作者就把深鱼池改为浅鱼池。《致命的诱惑》一文写作者看到一条幼白节蛇掉进水塘里，爬不上岸边，她就用长夹钳把它捞上来，送到后山。为了守护鸟类，肖辉跃还坚持不吃野鸟，尽可能地拆去遇到的捕鸟网。《解救一只山斑鸠》一文就写到作者从2014年到2108年共在靳江流域拆除85个捕鸟网。这些具体的惜生护生之举在平常人看来也许意义不大，但是从生态伦理角度看，却是作者一种难得的高古品格。

    肖辉跃难能可贵地表现出众生平等、万物有灵的生态伦理立场。她尽可能地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立场、审美偏好，以众生平等的态度对待其他所有自然生命。例如《癞蛤蟆也有春天》写癞蛤蟆，《瓦屋顶上好恋爱》写麻雀，《替黄鼠狼平反》写黄鼠狼，《致命的诱惑》写赤链蛇，等等，均是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审美偏好的典型，同样也呈现出了这些饱受人类鄙视的自然生命的照人光彩。肖辉跃在《似是故人来》中还写到蚊子，写作者没有随意打死蚊子，“这些恋爱中的家伙通体发光，恍如穿上一层金缕玉衣，很是漂亮。……我是一个懂得现代美而又有爱心的人。”所谓懂得现代美，其实就是从生态角度来欣赏众生参差之美。肖辉跃也深知人对于大自然而言，最好的是尽可能尊重自然，不干预自然。因此她在《蝴蝶、蜘蛛与白头翁》一文中写斑络新妇蜘蛛捕捉珍蝶，她始终保持着观察者的超然角色，尽可能地呈现自然生命生死搏斗的原始底色。肖辉跃写道：“时代的发展在迫使人们寻求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模式。”可以说，她重返故乡，观察和描绘乡土的生态世界，也正是对这种生态文明的致敬和践履。她对靳江流域（宁乡段）的博物学调查，对故土生态变迁的记录，对鸟兽虫鱼、江河湖泊、山地荒滩的深情凝眸，都是为了促使人们的生态意识的觉醒，呼唤人们珍惜脚下的土地，敬畏生命。她曾写道：“保佑鱼儿吧，就像保佑我们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其实也是一群一直在寻找回家方向的鱼。”的确，人和鱼一样，都是大自然孕育的珍贵生命；和谐共存，共生共荣，才是最美的生态图景。

    在《醒来的河流》的开篇，肖辉跃引用了梭罗的一句话：“我无意写一首闷闷不乐的颂歌，可我要像破晓晨鸡站在栖木上引吭啼唱，只要能唤醒我的左邻右舍就好。”可以说，肖辉跃在故乡大地上聆听到的自然歌声，就是一曲乐观向上的生命颂歌。亨利·贝斯顿在《遥远的房屋》1949年版的序中曾写道：“博物学家通常享有某种特权，将自身投入一个高于并超越了人类野蛮行为的更为伟大的世界之中。无论我们人类经历着什么事情，我们的阴影都不会遮住冉冉升起的红日，不会阻止徐徐吹来的风，或让节奏鲜明、急湍湍地涌向海滩的海浪停步。”也许，肖辉跃在《醒来的河流》中要表达的就是这种对更为伟大的自然世界的礼赞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