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读李樯的小说《隐匿之歌》,我想到读尹丽川诗歌的感觉,过去没多少年,尹丽川,这个呼喊着舒服再舒服一些的“坏小孩”那么快就内敛了。李师江在《中西诗歌》里谈到尹丽川的诗歌时,以为“那时我们年轻,有些关注,也有些不屑,狠狠地嘲笑也狠狠地追求真知灼见。”他说尹丽川现在的诗歌是“来自人间的声音”,“用人间词汇,谈天上的事情。”生于1974的李樯,和尹丽川都属于我们批评家曾经热烈关注的所谓“70后”作家,这一群曾经是那么的热闹、嚣张……不过,我们的文学就是这么的喜新厌旧,我们的批评家就是这么的健忘。时至今日,虽然他们中许多人写得更认真、更有力,但能给我们的世界制造尖锐话题的“70后”似乎从时代的前台消湮了。
事实上,李樯就是我们思考这个问题需要关注的典型个案。首先,当“70后”甚嚣尘上的时候,我们热衷去归纳属于一个代际“共同经验”的时候,“70后”作家从一开始其实就是有区别性和差异性的。只不过是喧嚣过后,这样的区别性和差异性更加的触目而已。其次,即便“70后”曾经存在过“共同经验”之下的“共同话题”,在具体呈现的时候也会因人而异。比如对于“青春期”的关注,疯狂、孤僻、残酷似乎成为“70后”代际标识。李樯也有这样的小说,像他写于2001年的《少年行》。在这部作品中,青春一样的是残忍、暴力和血腥的。但李樯又不仅此而已。
从五四新文学发端,“青春”就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构成元素,一个郁结在心的情结。鲁迅写“伤逝”、郁达夫说“沉沦”,还有茅盾的“幻灭”,都是从青春喧腾的身体、迷朦的梦想出发,而抵达“伤逝”“沉沦”和“幻灭”。没有年少轻狂的岁月,哪有什么“逝”而“伤”! 还不只是鲁迅、郁达夫、茅盾,这样的青春如风而逝的疼痛和忧伤,几乎每一个现代中国的写作者都曾经书写。在这个话题上,真的用得上张爱玲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中国现代文学书写青春,往往关注的是时间流逝中的尖锐创痛。就像芦焚的《果园城记》中“我”所感喟的:“我们都要老的。”记忆中,“一个像春天一样温柔,长长的像一根杨枝,而端庄又像她的母亲的女子”,现在却是“她的苍白而又憔悴的脸,她的在暗中显得乌黑的眼正灼灼地望着我”。写作说到底是回忆,在回忆中凭吊青春的遗址、废墟。人到中年,青春不再的作家喜欢这样去写,鲁迅写《伤逝》如此,茅盾写《幻灭》亦是。值得注意的是一直到“70后”作家出现,“青春”往往是被当作修辞手法或者意识形态隐喻进入到小说的叙述,是对现世批判的武器,是感伤的源泉。和前辈作家不同,“70后”作家少了青春回望中的梦幻、批判和感伤,而是直接逼视“青春”这朵“恶之花”。
对于“青春”这朵“恶之花”,李樯发现了“疾病”这个核心元素。这个“疾病”不是现代文学中少年唯美、苍白的“肺结核”,而是焦灼、不安、恐惧的身体渴望。“身体醒了”,在我们世俗社会里,成为一种隐秘的“疾病”。
这样的“疾病”附着在《少年行》中的郝泊身上,它潜伏下来,在我们的细胞、血液,在我们的心灵幽深处。李樯《隐匿之歌》关注的就是青春不再之后,在我们中间潜伏的“疾病”,它怎样被激活、被复制,怎样吞噬我们。2022年,离开谢东民、王星元、虞澄、方悦蓝的“青春期”一去经年,青春杳然,但那“青春期”的“疾病”却硬生生地楔入我们的生活。我们感觉到病灶,我们回避着、抵抗着,不可救药。
从结构上说,人的意识具有特定的内在“辩证法”。哪些经验构成最重要的最初印象(即“童年经验”),哪些经验继而构成第二、第三及其他“层次”,这对意识的形成和人的精神成长相当重要。早期的各个印象往往综合成为一种自然的世界观。所有以后的经验则往往在这一原始的自然的世界观之上具有其本身的意义,这些经验或证实、应验了自然的世界观,或者否定、反对自然的世界观。作家的青春溯回,他们之间的“证实和应验”“否定和反对”形成小说外在的情节模式和内在的结构张力。从“证实和应验”的角度获得的是“我”的精神联系依据;而从“否定和反对”则获得一种当代意识和批判力量,从中启悟世界的“常”与“变”。对于写作者来说,这样的青春溯回与其说是现实的回归,不如说是精神成长中必然经历的仪式。
在李樯的《隐匿之歌》中,“疾病”发展成为具有仪式感的东西。与疾病寄生的“青春”的非梦幻性、非隐喻性类同,《隐匿之歌》中“疾病”也是非梦幻性、非隐喻性的,它无所谓好坏,但它却时刻存在着,折磨着我们。就像桑塔格曾经做过,李樯所做的就是通过小说“使疾病远离这些意义、这些隐喻,似乎尤其能给人带来解放,甚至带来抚慰。不过,要摆脱这些隐喻,光靠回避不行。它们必须被揭示、批评、细究和穷尽”。
因此,读《隐匿之歌》千万别对“虐恋”之类的“性”问题抱有窥视的期待,作为生理常识,它甚至可能不会比中学生生理卫生教材告诉你更多。但这依然不影响它们成为我们的“疾病”,左右我们的日常和未来。
《隐匿之歌》提供了典型的时代病例,但分析者不是心理医生,而是一个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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