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光
一、哲学大词:重新开始关心整体
想象一下,当我们上完一天班,一堆破事既没有处理完,也没有处理好,心情低落,夜色昏沉,我们回到逼仄的房间(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的自嘲:一个穷人无法想象更宽敞的地方了。笑),打开电脑,看到某顶流嫖娼,于是我们化身为一个键盘侠,开始指责这个明星,说他道德败坏,岂可为偶像,批评为何明星跳个舞、唱个歌就能日入斗金,我们说应该把科学家树立为典范,我们说这个明星其实早就是外国国籍了……但其实在我们阴暗爬行的内心中,我们也在怀恨此人,为何我们都是好人,遵守公序良俗,而你却享受特权,享受福利(不,这不是我)……他就是恶人,我是在替天行道,维护公正,他的饭圈粉丝还在给他洗地,这些人都该去死……
这时在远处看台上,一个哲学家嘀咕了一句:“这是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好一个大词。对此陌生的人看到这个词也许就要绕开了。不仅虚无主义,还有诸如真理、人类等等概念,他们也许会说,我只关心具体的人,好像这是一个属于沉思的形上世界,这群耽于玄学沉思的人,与我们具体而又充满物质的生活又有何干? 虚无主义这个大词在我们的语境中,有时候会和无政府主义联系在一起。和很多并非专属某个哲学家的哲学概念一样,对虚无主义的解释并无完全一致的看法,不同的理解之间只能说维持着一种家族相似,这其中流通最广的理解大概来自尼采,它最简单的意思是对生命的否定。它表现的形态各异,有时候对生命的否定甚至会以热爱生活的方式表现出来。当一个信徒如此用力生活,就是为了将来能够进入天堂的时候,在尼采看来,他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因为他用对未来的期望否定了当下的生命。
好了,这些并不是我想说的,这套思想史的叙事我已经看过很多。在这个日益世俗化、日常化的社会,这样宏大的词汇似乎已经久不让我们提起兴趣。不过这几年,我们似乎又被迫开始重新思考一些整体性概念。我们原本只是想过小日子,回缩到个人身上,想“只管我自己”,但我们被迫卷入了更大的整体之中。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应该说,我们被迫意识到我们处在更大的整体之中,有时候也主动加入这个整体之中。前者比如说三年疫情,后者比如近年来的女性主义思潮。我们开始意识到,孤立个体的想法过于天真了。如果仅仅只是你有心理疾病,那似乎就是你的问题,但当我看到学生中心理疾病如此普遍时,我们就被迫要考虑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这里可能有社会层面的考学制度,也有人类层面的技术变革。虽然对整体层面的思考并不消解个体层面的问题,个体层面的解决也不待整体层面才能解决,但整体层面的浮现,使得我们不那么回避“大词”,事实上,“具体的个人”之抽象,一点也不弱于“人类”,这似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这些年来逐渐升温的哲学热。
二、人工智能:哲学家与大众共同的处境
一个更大的冲击,更是直接架起了哲学与大众对话的桥梁。那便是人工智能。之前仅限于学院中的哲学研究,被放在台上展示了。在这些讨论中,我们开始习惯性地说“人类如何”,而这也不再被简单视为是空洞的。广义的数字技术变革带来的影响,我们似乎都已经熟视无睹了。MP3、数码相机、智能手机……有些甚至都已经被埋入历史。人工智能热潮不过是把这个话题推上一波高潮,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甚至让我们都忘了,这一高潮其实已经历时很久。回想一下,阿尔法狗(Al⁃phaGo)已经出现八年了,可以想见,我们的生活和意识已经在多大程度上为它们所改变。如今chatgpt、sora、区块链、元宇宙等各类产品与概念层出不穷,不过之前诸般的延续。这些具体的技术整个地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感知方式,等等。这也是格尔茨《虚无主义与技术》让我读之心有戚戚的原因,直面具体的技术产品与现象,而不是抽象谈论技术异化,让我们更具体而微地感知到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这些事我们经历过,然而或者麻木,或者感知粗糙,未能细究。
其实我之前读过格尔茨的另一本书,就叫《虚无主义》。作者在不大的篇幅里,梳理了虚无主义的概念史,辨析了不同类型的虚无主义。虽然这本书也想讲虚无主义不仅是概念,也是我们的处境,但它并未打动我。它也许可以成为我的研究对象,我的参考 文 献,但很难成为“我的生活”。所以我最初对《虚无主义与技术》的期待,也是“参考文献”。不仅因为《虚无主义》让我对这个作者形成了刻板印象,也因它归属于“虚无主义批判译丛”。这套书我之前看过几本,我的印象是,他大概与我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无关,比如罗森的《虚无主义:哲学反思》,细辨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思想看似差异极大,背后都有着虚无主义底色,但这与我何干? 除非我对虚无主义有“学术的兴趣”,或者我因为某些艺术或人生的困惑,对“虚无主义”感兴趣。而在格尔茨笔下,虚无主义这样一个甚至过于经典的话题,与我们日常化的技术联系在一起时,带给我的冲击有时候并非来自它具体的观点,而来自把某些事情联系在一起而开启的新视域。通过讨论刷剧、刷短视频,运动手环、大数据推送,共享经济、社交 AP,绘文字、脸书,网喷、人肉搜索等等现象或事物,一幅虚无主义在现代呈现的图景展示在我们面前。另一方面,那些我们已经接近熟视无睹的技术被重新审视,我们对之也获得了新的理解。
三、哲学永远面向当下
对具体技术产品和现象的分析,构成了《虚无主义与技术》这本书的主体内容。试举一例。当他分析用户使用Tinder之类的约会软件时,他指出,用户的主要动机并不在于可能的约会,而在于你在这个平台上能够进行挑选,在某种层面上,“某人的命运就在那一瞬间掌握于你的手中”,当你在APP上把别人划走而非在现实生活中拒绝某人时,情况又有所不同,“亲自拒绝别人显得残忍又棘手,但在Tinder上拒绝别人有趣又快速”。这里技术的影响在于,我们把人当作类似于“图片”的东西,我把它划走,并不是在伤害某个现实的人,但我们又感受到我们是在与现实的人在交流,因此我们不是在做一件无意义的事,我们是在与“真实”的人互动。一方面我们区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一方面我们又将之混在一起,这种双重性使得我们获得了一种“残忍的快乐”,这种残忍的快乐真正的主体其实是技术,我们不过是技术的工具,这种“无我”的“行动”,就是一种虚无主义的表现。在这个活动中,不论是划Tinder的人,还是被划的人,都成了被否定、不被尊重的生命。
如何对着更多的人讲哲学,一直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格尔茨的方式就是以哲学思辨的眼光去分析切身现象。这种把哲学建构与对现代性现象的分析结合在一起的传统,其实颇为久远,马克思主义有这样的传统,精神分析也有这样的传统。正如海德格尔所提示的,现代技术是现代世界的基本特征之一,技术对人的深刻影响也并不是一个新话题。马克思、海德格尔、麦克卢汉等人的理论,我们早已耳熟能详。技术不仅是我们改造世界的工具,我们也在被技术全面改造着,数字技术就是其最新形态。最新形态意味着,它具有之前技术的某些核心特征,也有一些之前技术所无或不那么明显的特征,这都要求我们的反思改造旧的概念或提出新的概念去描述它。这种意识对于人类社会来讲,有些时候弥足珍贵。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讲,一个理想社会的实现要求生产力与革命意识都高度发展。这种历史总是某种历史意识,它是具体的,面对现场的。数字技术就是我们当下的现场中十分核心的要素,格尔茨式的努力,就是在培养这种意识。
在立足一些哲学话题、把目光放在数字技术的深刻影响这一点上,格尔茨与韩炳哲不乏相近之处。韩炳哲被广泛接受,大概即是如此:哲学如果没有能力进入到生活世界之中,回应我们切身的感受,就难以引起人们的广泛共鸣。格尔茨把尼采论虚无主义的东西转化之后,与技术话题联系起来,既让虚无主义获得了某种新义,也给了数字技术一种颇有新意的解释。这种努力,让原来思辨的虚无主义变得可以感知。在这种努力中,我们体会到哲学的一种精神:永远面对当下人类最真实、最切身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