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纯文学作家开始涉笔科幻题材的创作? 阿特伍德给出过一个很标准的答案:“科幻小说能做到而‘小说’通常做不到的:科幻小说可以探索受推崇的技术完全应用的后果,并用具体形象的方式展现出来;通过将人类这身臭皮囊朝着近乎非人的方向推至极致的方式,科幻小说以非常直白易见的方式探究‘人’的底线和本质;科幻小说叙事也会通过展示经我们刻意假定并重组的社会结构来拷问现有的社会组织形式;最后,科幻小说还可以通过大胆地引领我们游历人类从未涉足的地方,或重访原本熟悉的地方的方法,去探究想象的极限。”池上对这段话一定心有戚戚,在她首部科幻长篇《情绪指针》中,她就以试炼“零度情绪”的极致方式,来探究情感、生命与人性的终极关系,同时,这个小说也有科幻文学的鲜明“自反性”,很好地呈现了科技理性与人文反思的张力关系,尤其是表现了在技术的压强之下,看似被驯服的肉身所蓄积的强大反噬力。因此,就题旨层面而言,《情绪指针》介于《美丽新世界》和《使女的故事》之间,很类似阿特伍德提出的“正反乌托邦”叙事——这是一个把乌托邦和反乌托邦扭结在一起的合成词,要表达的乃是“想象的完美社会及其反面”,意味着完美的理想同与其悖逆的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错。
池上笔下的基遍国存在于科技发展到超前高度的未来世界(这个国名大概来自基本、普遍之意,也类似阿特伍德笔下的“基列”),那时人人都需要佩戴情绪指针来自我监测和被监测,当有任何超量的悲喜情绪变化时,就需要通过情绪清洗器回到零度情绪的阈值。基遍国的人以情绪的稳定甚至漠然为荣,因为那个无上的统领勒弥告诉他的子民,情绪的失措引发的“大灾变”几乎让人类自毁殆尽,而要避免战争和死亡就必须从情绪的管理开始。为了配合情绪的社会化治理,基遍从内到外都有严密的举措:自幼从福利院经过层层筛选的优秀情绪管理者可以进入“海葵”等重要部门,去清理可能会影响人类情绪的早期社交媒体的信息垃圾;基遍人每日有固定的宁神时刻,在《基遍之歌》的伴随下,人们能借此进入澄明的冥思,在其中礼敬勒弥,反思自我;基遍笼罩在蓝色之中,连太阳也是孔雀蓝的颜色,红色、黑色等任何可能刺激情绪的颜色都被蓝色所取代;基遍的宠物不允许是狗,因为狗可能引发的情感共鸣据说对人也是不利的,猫因为它的高冷品性被允许饲养,但与主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得超过五年……虽然池上是一名科幻的新手,但她对基遍国的设定,大到宏大原则,小到细节元素,虽然并未有太多硬核的前沿科技狂想,但也的确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达科·苏恩文所言的与人们日常“经验环境相对的拟换性的充满想象的框架结构”。
当然,同那些从纯文学跨界到科幻的同行一样,池上激活个人科幻想象力的目的更多并不在科学本身,而是如何借助科幻的叙事装置思考“赛先生”与“德先生”的均衡,进而重新诠释人类可能面对的生存危机和情感危机。于是我们看到,勒弥无远弗届的控制力还是出现了罅隙,宋明朗的失踪掀开了这个高等文明社会的暗角,诡异的事件接连发生,基遍的信条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美丽新世界”陡然变为末世降临的狂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灾变”? 主人公劳宇(这个名字,自然应该是“牢狱”的谐音梗)在追索真相的过程中,要不断面对个人、家庭、社会、国家各种错综交织的情感之网,这个从不轻易心动的人在回溯个人的成长时,开始思考情绪之于个体的意义问题。在情动理论的阐释者那里,雷蒙德·威廉斯提出的“情感结构”受到了很大重视。威廉斯认为可以从个体入手勘探社会整体情感结构的变化,进而借情感结构来观照文化发展的进程,因为情感结构意味着“鲜活地存在着并被感知到的意义和价值观”,“它是我们感知我们栖居其中并构成其中一部分的结构失灵的方式”。《情绪指针》中的基遍国,因为对绝对意义“零度情绪”的追求,深植在社会肌体中的情感结构其实是被连根拔掉了,其所造成的后果是:一方面社会高效运转,人类被高度组织化地嵌入秩序之中;另一方面由于人际间的疏离和无感,社会情感处于真空之中,人类粒子化的生存方式根本无法搭建起任何共情的心理链接。
池上在与读者分享时多次谈到小说结尾的那个情节:劳宇的父亲为他爷爷买过一个记忆瓶,劳宇以为瓶中封存的是爷爷的记忆,他打开看时才知道,瓶中储存的是他父亲的记忆,他们一家三口坐在烟火缭绕的大排档里,憧憬未来更美好的生活,父亲把蘸了酒的竹签伸到劳宇嘴里,这让母亲嗔怪。看到这一切,“劳宇感到某种久违的东西正在湿润他的眼眶”。而这正印证了威廉斯的判断,情感结构总“在我们活动最微妙和最不明确的部分中运作”。看起来,情绪是依附于人的,可是一个人若真实活着也必须依赖于情绪的外显,哪怕是那些外表波澜不兴的人,他内心一定也有微澜或潮涌。是的,情绪如风,起于青萍之末,“但我们在其中,有时却能和各种世界里的真实死亡与诞生的遥远轰鸣共同呼吸,乃至被浸没”。劳宇的情动时刻,意味着他终于重新拥有了见证鲜活的生命意义和肉身的契机。
作为一部科幻小说,其形式效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科幻设定和叙事记忆的平衡,也即阿特伍德强调的“运化”,即“行文优雅从容,假设周到缜密,心理分析洞若观火,知觉聪敏尖锐”,而这一向是池上的所长,小说在叙事上的控制,从情节到细节,从旁观到内视,从时间到空间,从景观到场景,一切都体现了细细的考量,相信读者阅读时自有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