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钧
19世纪后期以来西方文学开始大量进入中国,特别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哈葛德(Henry Haggard)等英国作家的小说,经由林纾与合作者翻译成中文后,风靡一时。几乎同时,中国小说也开始成规模地走向英语世界。1880年,英国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Giles,1845—1935)翻译的《聊斋志异》(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上下两卷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2006年企鹅书店推出闵福德(John Minford)最新《聊斋》译本之前,翟理斯译本一直是西方读者欣赏《聊斋》的首选,再版达八次,还被转译成多国文字。其德文转译本曾给卡夫卡(Franz Kafka)、黑塞(Hermann Hesse)、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等作家带来不少创作的灵感。
翟理斯1867年来到中国,先后在英国驻天津、宁波、汉口、广州、厦门、上海等地领事馆任职,1893年辞职回国。1897年他当选为剑桥大学第二任汉学教授,此后一直潜心学术,著作等身。
翟理斯从1877年春天着手翻译《聊斋》,当时他是英国驻广州副领事。前后两年时间,他从《聊斋》约五百个故事中选译了《考城隍》《瞳人语》《种梨》《崂山道士》《娇娜》《画皮》《陆判》《聂小倩》《酒友》《莲香》《陈云栖》《汪士秀》《毛狐》《罗刹海市》等164篇作品,1880年由伦敦托马斯·德拉律公司(Thomas De La Rue&Co.)出版,向西方世界集中展示了这部中国文学杰作的成就和风采。
《聊斋》创作完成于1680年,起初以手抄本形式流传,1766年首次刊刻(青柯亭本)。翟理斯使用的底本是但明伦1820年的刻本。《聊斋》自问世后,一直饱受赞誉,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代表作,鲁迅曾给予高度评价:“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中国小说史略》)郭沫若为蒲松龄故居题联,赞扬《聊斋》“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作为中国文学杰作,《聊斋》最早受到了近代来华传教士的关注。1842年郭实猎(Karl Gutzlaff)在《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第11卷第四期上介绍了《聊斋》,并摘要翻译了九则故事:《祝翁》《张诚》《曾友于》《续黄粱》《瞳人语》《宫梦弼》《章阿端》《云萝公主》《武孝廉》。同一年,卫三畏(Samuel Williams)出版了汉语教材《拾级大成》(Easy Lessons in Chinese),在全书十个章节当中有三个章节采用了《聊斋》中的17个故事,具体情况如下:第四章阅读练习选用了《种梨》《曹操冢》《骂鸭》;第八章汉译英练习选用了《鸟语》《红毛毡》《妾击贼》《义犬》《地震》;第十章阅读和翻译练习选用了《鸲鹆》《黑兽》《牛飞》《橘树》《义鼠》《象》《赵城虎》《鸿》《牧竖》。《拾级大成》虽然选取了17个《聊斋》故事,但真正翻译成英文且符合英语习惯的,只有《种梨》《曹操冢》《骂鸭》三篇。后来卫三畏又完整翻译了《商三官》,译文刊登在《中国丛报》第18卷第八期(1849年8月)。
此后,《聊斋》中的故事时有翻译,但都是单篇发表。翟理斯的英译本是第一次以书籍的形式集中呈现,上下册共830多页,无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对于蒲松龄的文风,翟理斯在“译者序”中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不仅“纯粹而优美”(purity and beauty of style),而且将“简练发挥到了极致”(terseness is pushed to its extreme limits),因此他要求自己的译文也要追求简洁、优雅,贴合原著的风格。翟理斯完全做到了这一点,译本一问世就饱受赞誉,著名汉学家劳费尔(Berthold Laufer)在书评中写道:“即使翟理斯没有出版其他任何作品,仅此一部译著就值得我们向他致以永久的谢忱。”
唯一受到后世学者诟病的,是翟理斯译本的删节和改写,特别是部分故事中涉及恋爱和性爱的情节。比如著名的《画皮》(“ThePainted Skin”),讲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披上用彩笔绘画的人皮诱惑王生的故事,其中王生将假装为女子的恶鬼带回家后有一段描写:
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
翟理斯的译文如下:
Findingno one there, she asked Wang where his family were; to which he replied that that was only the library.“And a very nice place, too”,said she;“but if you are kind enough to wish to save my life, you mustn’t let it be known that I am here.Wang promised he would not divulge her secret,and so she remained there for some days
without anyone knowing anything about it.
不难发现,原文中“乃与寝合”“使匿密室”都没有翻译。翟理斯所处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2)经济高度发展,但思想观念,特别是婚姻观念依然保守,婚前和婚外的性行为都被认为是道德堕落。翟理斯显然无法摆脱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其实不止翟理斯,卫三畏是美国人,情况也相似。比如他翻译的《商三官》,讲一名女子为父报仇的故事。最后的情节是商三官杀死父亲的仇人后上吊,由于绳子断了,她的尸体掉落到地上,“暂以二人逻守之,女貌如生,抚之,肢体温软,二人窃谋淫之,一人抱尸转侧,方将缓其结束,忽脑如物击,口血暴注,顷刻已死,其一大惊,告众,众敬若神明焉。”这一段卫三畏完全没有翻译,情节离奇固然是一个方面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段含有性的描写。19世纪的西方人,特别是传教士群体的道德观念是比较保守的。其实即使是20世纪初期依然如此。以著名的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1911年开始出版)为例,古希腊罗马作品中不乏色情和同性恋的描写,最初的英译版本在遇到这些段落时一般用删减等模糊性方式处理,或者翻译成其他文字,如意大利文。
在不涉及道德敏感的故事时,翟理斯的译文是相当精准到位的,从翻译工作伊始他就将“准确”(accuracy)作为遵奉的标准,并曾由此引发了与几位汉籍翻译名家如德庇时(John Davis)、理雅各(James Legge)、韦利(Arthur Waley)等的论战。我们以《考城隍》(“Examination for the Post of Guardian Angel”)为例,该篇写主人公宋焘去世后由神差邀请考上城隍,但是他以孝敬母亲为由,恳求在母亲百年之后再赴任,后被准许还魂为母亲尽孝。关于赴考场一段,小说原文和翟理斯译文对照如下:
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
One day, while lying down from indisposition, an official messenger arrived, bringing the usual notification in his
hand and leading a horse with a white forehead, to summon him to the examination for his master‘s degree.Mr. Sung here
remarked that the Grand Examiner had not yet come, and asked why there should be this hurry.The messenger did not reply to
this, but pressed so earnestly that at length Mr. Sung roused himself, and getting upon the horse rode with him. The way
seemed strange,andby and by they reached acity which resembled the capital of a prince. They then entered the
Prefect's yamen, the apartment of which were beautifully decorated; and there they found some ten officials sitting at the
upper end, all strangers to Mr.Sung, with the exception of one whom he recognized to be the God of War.
翟理斯不仅一字一句地翻译了《考城隍》全文,还对其中的一些专有名词做了注释,如上文中的“府廨”(yamen)、“关壮缪”(the God of War),对于后者,他解释道:“这是中国的战神(the Chi⁃nese Mars),他曾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名为关羽,约生活在公元三世纪初。死后被尊为神,供奉在庙宇中。”翟理斯在所翻译的164篇故事中做了大量类似的注释,这固然是为了帮助西方读者更好地理解原文,而更重要的是能让他们借此了解中国人的信仰和习俗。在翟理斯看来,《聊斋》不仅是汉语语言文学的杰作,也是中国人生活状态的写真。民俗学(Folklore)作为一门学科最早在英国建立,19世纪后半期得到蓬勃发展,翟理斯深受这一学术传统的影响,他的《聊斋》译本同时也为不懂汉语的民俗学家研究中国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翟理斯的翻译在追求准确性的同时,也采取了不少归化策略,最显著的是用西方读者熟悉的人物故事来翻译相应的中文。如把“倾国之姝”(《莲香》)译为“绝色海伦”(a perfect Helen for beau⁃ty)——海伦是古希腊最著名的美女,把《孙必振》译为《中国的约拿》(“A Chinese Jonah”)——约拿是古希伯来人的先知,把《贾奉雉》译为《一位瑞普·凡·温克尔》(“A Rip van Winkle”)——《瑞普·凡·温克尔》是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创作的著名短篇小说。
1901年,翟理斯出版了英语世界最早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Chinese Literature),全书将中国文学的发展分为八个时期:春秋战国、汉朝、三国至隋朝、唐朝、宋朝、元朝、明朝、清朝。在清朝部分,翟理斯以蒲松龄开篇,并给予了约20页的篇幅,其详尽程度远超对唐代王维、李白、杜甫,以及对宋代欧阳修、苏轼等大作家的论述。不难看出,即使已经过去20年,《聊斋》翻译的影响力依然强劲。为了说明《聊斋》“崇德惩恶”“道僧术法”“狐女精怪”等主题,翟理斯在《文学史》中摘抄了原先翻译的《瞳人语》《崂山道士》《婴宁》等篇。
2006年,闵福德译本出版后备受关注,它使原先被翟理斯删减的部分《聊斋》故事以完整的面貌呈现,如《莲香》《画壁》《画皮》等,但并没有取代翟译本。因为闵译本只收入了104则故事,少于翟理斯译本的164则,而且两者只有31则是重合的。闵福德在“前言”中坦言自己从翟理斯那里受益良多(owe a debt to Herbert Giles),并说自己将《聊斋》的书名译为“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正是为了向翟理斯致敬。翟译书名为“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两者只有一字之差,但tales和stories都是“短篇故事”的意思,没有任何本质的差别。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