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
1907年新春伊始,在前往敦煌,发现莫高窟藏经洞之前,英国探险家奥莱尔·斯坦因带着他的中国翻译兼助手——被称为“蒋师爷”的蒋孝琬,还有2个本地向导、50个劳工,以及25头骆驼,根据一套从英国带来的新书《穿越亚洲腹地》中的旅行记录,来到了罗布泊沙漠与阿尔金山交汇点的一处绿洲,一个叫作米兰的小镇。
《穿越亚洲腹地》的作者,是前几年因为意外发现被黄沙掩埋了1600年之久的楼兰古城,而在欧洲声名大噪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
此时的斯坦因,心事重重,很是焦虑,因为他担心他的竞争对手——法国人伯希和,在他之前赶到楼兰。斯坦因和他的团队,已经在沙漠中寻找了11天,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承诺给第一个发现楼兰遗址的雇工一大笔钱。在利益的驱动下,团队的积极性大大提升,一个驮夫爬上了一座小土丘,指着东方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土包,兴奋得手舞足蹈——那是一座楼兰王国的佛塔遗址。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斯坦因带领他的队员和劳工们,顶着刺骨的寒风,在遗址黄沙中不停地挖掘,不仅发现了很多汉文的碎纸片、佉卢文的木简、犍陀罗风格的佛像雕塑残件,还在佛寺遗址的墙基发现了众多精美的壁画。当斯坦因看到其中一组画时,他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组以欧洲古典绘画技法绘制的一排身穿红色上衣、留着奇怪卷曲的发型、头后是圆形的光环、高鼻深目、皮肤白皙,明显具有欧罗巴人相貌特征的半身像。最让他吃惊的,是这些人身后都有一对健硕的翅膀……这让人想起荷马时期,也就是公元前12至公元前8世纪时古希腊彩陶瓶上的天使形象。
在这些壁画上,斯坦因甚至还发现了当初绘制它们的作者签名——提图斯,一个古罗马人常用的名字。
斯坦因在之后的文章中写道:“这让我彻底震惊了。”他自问,以古典画法绘制的带翅膀的天使,是如何出现在“亚洲腹地的心脏处、凄凉无人的罗布泊岸边”呢?
这些当时被称为“天使”的形象,出现在公元3世纪左右西域佛国的寺庙遗址中,他们显然不是为古希腊诸神服务的,无疑是为佛陀护法的。据学者们分析,他们很有可能是佛经中的“乾达婆”——一种身上散发着香气,常用乐舞微妙境界来传达佛法的天人。之后,我们中国人给他取了一个特别诗意的名字——飞天。
这些带有古希腊风格和欧罗巴人相貌特征的绘画,可能是中国佛教中最早有关飞天形象的壁画,他们见证着在佛教东传进入华夏大地漫长过程中,不同文化交融、迥异文明碰撞的过程。
《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卷四中载:尔时娑婆世界、菩萨、声闻、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普为时会人天说法,心大欢喜,悉遥敬礼。
文中提到的“天龙八部”,是八种神道怪物,因为“天众”及“龙众”最为重要,所以统称为“天龙八部”。八部包括: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许多大乘佛经中叙述,当佛陀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
“乾达婆”也被称为“香音神”,是一种不吃酒肉,身上能发出浓烈香气,并且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天神,也是服侍诸神,专管奏乐演唱的乐神之一。香气和音乐都是隐约缥缈、难以捉摸的,“乾达婆”在梵语中有“变幻莫测”的意思,于是,古代印度的魔术师也被称为“乾达婆”,海市蜃楼也叫“乾达婆城”。
与“乾达婆”时常相伴,出现在佛教石窟壁画与雕塑中的,是以优雅身段、曼妙舞姿著称的“紧那罗”,他们总是一起翱翔于庄严神圣的天宫仙境中,奏乐舞蹈,自由飞扬,护持佛法。
“有金像辇,去地三尺,施宝盖,四面垂金铃七宝珠,飞天伎乐,望之云表。”这是“飞天”一词第一次出现在汉语的古代著作中,记载他的是东魏杨衒之的佛教史籍《洛阳伽蓝记》。
飞天,即飞行的天人,应该包括了乾达婆与紧那罗。佛经中说,每当天上举行佛会,他们便凌空飞舞、抛洒鲜花,以作歌舞,用歌声、舞姿、音乐、鲜花、食物供养诸佛。
在佛教起源的古印度时期,音乐与舞蹈就被赋予了“供养”“歌颂”“教化”“礼赞”的关键作用,他们也是传法的重要形式,为信仰者带去绚烂绝伦、清净美妙的天宫佛国、世外境地。
中国古代乐舞的交流以“西乐东渐”为主要传播脉络,大量的西域,甚至欧洲、非洲的乐舞、乐器、乐伎以丝绸之路为通道,为中华民族乐舞艺术发展注入了千姿百态、异彩纷呈的元素。来自古印度、西域诸国以及东亚地区的“天竺乐”“龟兹乐”“西凉乐”“乐般国鼓舞”“安国乐”“高丽乐”“疏勒乐”“高昌乐”“康国乐”,在传入中原宫廷后,成为隋唐“燕乐”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断促进宫廷乐舞的整合与重构,再与汉民族传统的“清商乐”相结合,逐步发展为隋初的《七部乐》、隋末的《九部乐》,以及唐初的《十部乐》,并最终在民间盛行。
古代佛教乐舞从印度次大陆、中亚腹地,与佛教经典、造像艺术一同进入西域诸国,传播至华夏中原大地。这一路,它融合了不同民族的元素、不同地域的特色、不同国家的审美,不断地进行艺术蜕变与演化,虽然在二千多年的传播历程中,很多乐器、乐谱、舞蹈的实物都已失传,但幸运的是,他们以美术图像或乐谱写本的形式,最终呈现在当代人的面前,让我们能在一千多年后,遐想古人吹拉弹唱、翩翩起舞时的绚烂多姿,浪漫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