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绪勒 王江鹏
胡小石先生早年在南北各大高校多次讲授过中国文学史,但并未考虑将讲义整理出版。直到“1928年初,闻有某君取学生笔记去,意在剽窃成书,据为已有,师不得已,仓促间取同学苏拯笔记,加以审核,自上古至五代,用《中国文学史讲稿上篇》题名,付上海人文社排印发行。”(吴白匋撰《胡小石先生传》)这部据学生听课笔记整理而成的著作出版后颇受好评。夏承焘1933年6月23日日记中载:“阅胡小石编《文学史》(上海人文书社印),时有佳论。”
1949年后,这部著作在很长时期内一直没有再版的机会,直到1991年5月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胡小石论文集续编》中。《续编》本所收为增补本,系经胡先生身后由门人金启华根据初版整理,并增添了20世纪40年代一些听课笔记而成(《续编》本吴白匋《后记》)。只是由于印量仅2000册,至今过去三十多年,坊间已不易获得。所幸者,2022年8月,天津人民出版社据《续编》本重印,无疑为读者提供了莫大便利。
湖北崇文书局2023年12月推出了陈文新、余来明主编的《民国时期中国文学史著作整理丛刊》十二册计20种,校勘精良,甚便读者。特别是方宪先生整理的胡先生《中国文学史讲稿》,系以上海人文社(下称人文社)1930年排印本为底本,校正讹字,出以脚注。使得这部九十多年前风行一时的文学史名著原貌,得以与读者见面。
崇文书局本《中国文学史讲稿》面世后,笔者想起往日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查阅资料时,于胡先生藏书中发现有一封人文社来信,是关于《中国文学史讲稿》在民国出版之际的一则稀见史料,全文如下:
小石先生大鉴:
前者寄上精装《文学史》三十本,想已收到。惟敝社定章,各书赠送著作人以十册为限,超过此数,则照批发六折计算,专此奉闻。敬请查照为荷。又敝社近正筹备附设门市部,因此《文学史》广告须稍缓几天,望勿念。另封寄上平装《文学史》一册,请细校阅,如有错误及不妥之处,望即示知,俾得设法改正。此请
著安
人文社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启、四、十五
据《中国文学史讲稿上编》版权页,本书“中华民国十九年三月初版,精装定价一元五角,平装定价一元”,则这封信写于1930年4月 15日。初版封面有“大学教科丛书之一”字样。吴白匋在《续编》本《后记》中提到所据底本系1928年人文社本。但1930年人文社版明确注明“中华民国十九年三月初版”,目前笔者在南大文学院图书馆、武大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以及孔网所见的本子,均系1930年人文社本。包括后文将提及的任访秋先生书评,也注明评论的是1930年本。则所谓1928年人文社本或是出于误记,当指的是1928年胡先生拿苏拯笔记开始整理交付出版社,真正出版则到了1930年初。(郁贤皓先生《论胡小石〈中国文学史讲稿〉的建构特点》即持此观点,载《唐风馆杂稿续集》,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抑或是真的有这一初版本,只是流传极少,有待未来进一步发现。
人文社信中提及寄给胡先生精装本三十本,并讲明赠送作者样书10册,作者购书可以享受六折优惠,和今日出版社通行条款相同。至于人文社在信中提及所要刊登的《文学史》广告,尚未能发现。
信末还提及送上平装本《文学史》一册,请胡小石先生校阅后寄还,并拟改正。由于时间久远,精装本存世稀如星风,南京大学文学院所藏三册《中国文学史讲稿上编》,均系平装本。胡先生捐赠南大图书馆的藏书中,平装精装均无。故而难以确认平装本是否有校改。但据崇文书局本校字记,知平装本存在一些形近而误的讹字,可能当时胡先生教学科研比较繁忙,并未能在书稿校对上花太多工夫。
需要指出的是1930年人文社本封面题“胡小石著”,内页题“胡光炜讲,苏拯记”。苏拯还曾根据胡先生演讲,整理有《李杜诗之比较》一文,刊于《国学丛刊》第2卷第3期(1924年)。但苏拯其人,目前尚无关于生平详细的介绍资料,故我们勾稽《时事新报》《旧国时报》等旧报刊、中央大学档案,以及今人回忆录等材料,述之如下:
苏拯(1904—?),字芹荪(琴僧),四川人。苏氏自称是东坡后人。1929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与卢前、李冰若、唐圭璋等同学。就读期间,师从胡小石、吴梅等先生,并加入吴梅1 924年发起成立的潜社。苏氏中大毕业后,一度任中学教师,后于国民政府中央宣传部工作。娶妻钟耀坤(湖南长沙人,其妹钟耀群后嫁给端木蕻良)。1935年,自费赴英国伦敦留学学习历史,参与编辑留学生刊物《东方副刊》。抗战期间任职于国民政府驻英大使馆,并当选全欧华侨抗日 救国联合会执行委员。储安平、常任侠、陶行知等赴英期间,皆与苏氏多有往来。苏氏长期寓居伦敦,终老于此(张大千1956年作《清溪高士图》,提到伦敦八日,与苏有过往来)。曾先后在《艺林》《文艺月刊》《东方副刊》《中央日报》《北新》诸刊物发表曲作、译作、时评、报道等多篇。
最后,还要指出的是,胡著刊行后,任访秋先生于1933年6月14日撰写书评一篇,指出这部书有两大特点,五大创获,评价尤高。但也提出了六条具体商榷意见。而编辑部也请胡先生就任氏书评商榷诸条,作了答覆。一并刊登于《图书评论》第2卷第3期(1933年11月1日)。由于《中国文学史讲稿》无前言后记,因而胡先生这通写于当年9月19日的信函,对于了解这部著作的相关背景,提供了重要资料,不啻为这部书的一篇“后记”,故抄录如下:
……转来任访秋先生评拙著《中国文学史上卷》一稿,过蒙谬奖,惶悚奚如! 关于任君商榷各点,谨略答复于下:
(一)任君谓拙著于各代大家
名家未免轻重倒置。此弊炜亦自知,因讲演时间有限,而各大家皆众所共知,故反于较晦诸名家言之较详。及出版时一仍讲稿之旧,未曾增入,实为疏略。承任君指正,甚感!
(二)乐府歌辞,炜意与古诗同一源。在古诗则为五言七言,以入乐府则为长短句,以利于歌唱故耳。有时诗加叠句,即为乐府。如魏武帝之《苦寒行》,王维之《渭城曲》,皆以诗而兼乐府者。故乐府于文学之影响,亦与古诗同(鄙意古诗与乐府但有声之别,无形之别)。
(三)魏晋以降,佛法入中土,影响当时人之思想,炜于魏晋文学一章及谢灵运文学一节已言之。惟炜意译经在当时文体上影响尚少,不过其传译偈文则为后来无韵诗之祖耳。
(四)弹词与传奇小说之来源,炜于中大“唐以后文学”一课讲演时言之颇详。如讲稿付刊时,当以质之任君。
(五)任君谓炜过于客观,不加批评。此正炜于文学史之立场。
拙作匆匆付刊,疏漏之处,自知甚多。承任君为之指出,实炜所深感而乐闻者。……
光炜。九月十九日。
今后如果单行重印,则任先生的书评和胡先生的答覆理应附录于后,作为了解当时作者与学术界互动回应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