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之
臧克家先生是2004年2月5日去世的,那天我出差在外地,等我看到讣告,知道这个噩耗时,追悼会已经开过。我很难过,也很遗憾,眼前总是浮现臧老的身影。
这几天整理我的旧文稿,翻检出几封臧老给我的信,展开重读,让我思绪绵绵。臧老是大家,中外瞩目的大诗人,在中国文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和我这个晚辈后生无话不说。面对着他给我的信,臧老的音容笑貌宛在面前。
当年,我在中华书局编辑《文史知识》。那时候,我的家在紧临社科院东边的南牌坊胡同。臧老的家在西面二三里的南小街边上的赵堂子胡同。中华书局在更西边的王府井大街36号,文联旧址。这三点其实是在由东往西的一条直线上。每天早晨我骑自行车上班,从臧老的门前经过,是一条近路。臧老每早散步,在他那条胡同,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每天早晨七点半左右,我上班必经过此处。每次都会碰到臧老,他总是笑着冲我走过来,站在我的自行车前,把着自行车车把,和我说话。什么都聊,天气,他这两天又写了什么,昨晚的新闻联播里有趣的新闻……当然聊得最多的是当时我在主持编的《文史知识》,哪篇文章好,哪篇文章他认为有问题。我真是得天独厚,经常能得到这样一位大家的指教。下班时,路过他家门口,如果碰到,臧老常约我进去坐坐。有时就站在他家的院子里聊。他的家是个四合院,窗户是中式的有窗棂的那种,廊柱漆的红漆已经斑驳,甬道两边种着月季、芍药和梅花,四季总有花开。外面不远处就是一条繁华热闹的小街,院内却很幽静。大概他觉得我不像早晨那样要赶着上班了,谈得从容。
有的时候,我上班有急事要办,没时间停下来聊天,他不知道,照样站在我的自行车前,和我侃侃而谈。后来,我如有急事赶着去办,就拐个弯,不从他家门前经过。过两天,见到我他准问,这两天出差了吗? 我很不好意思,不敢说谎,只好笑笑。
臧老对我们这些后生晚辈的工作,真是倾全力支持。一次,在他家里,他从书桌上顺手拿起一本他读过的《文史知识》给我看。密密麻麻的圈点,文字旁边的批注,蓝色钢笔、黑色铅笔、红色的红蓝铅笔……他曾写道:“《文史知识》创刊以来,总不离手,每晚卧床上,灯下研读,习以为常,红圈蓝线,乱杂字行间,自得其乐……”真是一点不假。看了臧老圈点的杂志,我很激动。像臧老这样的大家,居然这样认真地看我们这本普及的杂志。我们这样一本普及的杂志,居然对像臧老这样的大家也有用,我从内心里升起对臧老的敬重,同时,也让我感到自己工作的重要,自己工作的责任。
后来,我给青年编辑讲自己的体会时,常说,普及的刊物是很重要的,不能轻视。办刊物关键是要处理好“普及与提高”的关系,要办一个“雅俗共赏”的刊物等等理念,就是由臧老的言传身教体会出来的。我们国家,中等文化水平的读者最多。我们的杂志,要让中等文化水平的人可以看懂。好比中等文化水平的人已达到了“升堂”的水平,而《文史知识》要帮助他们“入室”。对文化水平高的人,也有用。社会上知识林林总总,浩如烟海。一个人不可能事事穷究,门门精通。他也需要普及的刊物帮他学习。臧老的言传身教让我体会到,办一本普及的刊物的重要。普及刊物的极致就是雅俗共赏。
记得当年臧老给我翻看他在《文史知识》上的批注时,我几次想要把他批注过的这本杂志讨要下来,但终没好意思开口。后来很是后悔! 今天,臧老看过的这些杂志,还保存着吗?
臧老读《文史知识》极为认真,他发现问题,不是给我写信,就是给我打电话。1985年4月的一天,他派人给我送一封信。送信的人楼上楼下找我,我以为臧老有什么急事要告诉我,打开信看却是一封纠错的信。送信的人说臧老让我尽快交给你。臧老这样关心我们的刊物,这样为读者负责,我心里热乎乎的。臧老在信中写道:
……你编的《文史知识》我是喜爱的,我也是一个仔细、忠实的读者。连一个错字,一二处标点有误,也记上了符号。1984年第11期廖文4页倒数7行,“竟病之学”,“竟”字恐系“声”字之误吧?
后来,《文史知识》又出版了“文史知识文库”,是把发表在《文史知识》杂志上的文章按类汇编在一起成书的,臧老也十分认真地阅读,并指出他发现的问题。一本有关历史人物的汇编《中华人物志》,臧老看后,来信说:
……我工作多,《中华人物志》每日空时读一二篇。普及的书,但可读,写来也不易。关于李清照的故乡,记得读过考证文字,与《人物志》上的一般说法不合。此书似应改为《中华文苑人物》(或加“志”)较合于内容。所收十九系文艺方面的,“史”的甚少,文史之外则无了,题为“中华人物志”帽子太大,不切题。
这些意见都是很中肯的。
臧老的关心和扶持是十分真诚的。《文史知识》五周年时,他写诗祝贺《文史知识》创刊五周年。诗中说:
结识良朋历五年,殷勤夜夜伴孤眠。文章读到会心处,顿觉灯花已灿然。
后来,他又给我信,说:“连上两函,均未得复,想太忙。……再写第三函,为了一个设想:近日又写了两首旧体诗,我想把为祝贺《文史知识》创刊五周年那首(连注)组成一组(三首)交一家报纸发表,9月底可能发出,恰好快到《文史知识》五周年了,早发出,起一点宣传作用。你如同意,请电话告我,我即照办。”
臧老替我们想得多么周到。他不但写诗赞扬,他还知道,报刊的征订工作9、10月就开始了,宣传工作做得好坏很重要,关乎下一年的发行情况。臧老主动地给我们出主意,具体地帮助我们,在我们心里,他不是读者,不是专家,他就是我们刊物编辑部的一员。
还有一点,我一定得说说,那就是臧老的谦虚和好学。我再从臧老给我的信中选几段话,请大家品评。
……你看了我的《秋声赋》一文,以为如何? 望示。许多谈此文的同志,一面赞赏,又说“有消沉”意味,系年老了,心境变了。我有意翻案,不一定对。你看呢?
(1985年5月7日早)
我喜欢读古(书),但学力差,只能欣赏。
最近写了一篇小文,虽用了力,但未必佳。想来想去,觉得寄你刊为合适。请审阅,如不够格,请退还。我是个喜欢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人,万勿有什么顾虑! 那就不是知我的了。 (1985年4月)
……东北有家出版社想出一部“诗词欣赏家”(大意),要列入我,我不复信。搞这类东西的,太多了。我不是专家,不愿冒名。
北京出版社编辑部一位同志来,有意要我编一本《古典诗词欣赏》,告以文章不足。 (1986年2月24日)
臧老的谦虚、谨慎和自律,让你感到真诚不做作。其实臧老的学问是一生一世的积累,他的作品是呕心沥血的成果。是我们的榜样。臧老二十岁时,发表了他的第一首诗,后来又发表了《老马》,一举成名。不久,出版了《烙印》《罪恶的黑手》两本诗集,得到闻一多、王统照的好评。从此,他蜚声诗坛。他为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而写的《有的人》,成为他又一代表作,引导人们向人生的更深层次思考。2002年他获得国际诗人笔会颁发的“中国当代诗魂”金奖,2003年,《臧克家全集》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臧老著作等身,声名远播,还说自己“学力差”,还真诚地听取我们这些后生晚辈的意见,真是位虚怀若谷、有大气魄的人啊!
有一次,他给我抄了一些他喜欢的诗,信上说:默记《随园诗话》所载名诗、名句,因极喜爱,牢记心内,抄录给你,与你共赏。
满地榆钱莫疗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销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好诗!)雕盘大漠寒无影,冰裂长河夜有声。(好句!)
抄奉 牧之同志
克家1985年8月2日
又——记得还有孩子哭娘诗:“哭一声,叫一声,儿的音声娘惯听,为何娘不应?”(好! 贩夫之作,甚感人,故记住了。)
看过这些信,我明白了,臧老之所以成为伟大诗人,靠天分,靠努力,更重要的是靠虚心学习,学古人、学今人,也不断向晚辈后生讨教,甚至贩夫走卒,只要有一点可取,他便牢记不忘。
回忆很愉快,好像臧老就在我眼前。他那种对朋友的热情,对生活的激情,对社会的关心,对人民群众的热爱,是那样强烈地感染着我。我仿佛看到他跟我谈他新作时兴奋的样子——山东腔的普通话,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激动时常是眉飞色舞……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臧老散步的小胡同已变成一条宽宽的大街,臧老家的小院所在已耸立起一座高楼。但是臧老期待的笑容,却总是清晰地在我眼前。每当我走到那条街时,仍然情不自禁地要看看臧老是不是在那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