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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10月30日 星期三

    莫言小说与魔幻现实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0月30日   13 版)

        ■张亦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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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就有不少论者指出,莫言的创作受到了《聊斋志异》的影响,并认为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得自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而非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据说,莫言从小就爱听《聊斋志异》的故事。

        何谓魔幻现实? 魔幻现实主义是既魔幻又现实的意思吗?《聊斋志异》究竟是不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如果是,那《聊斋志异》的魔幻现实主义与《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有没有区别和不同? 为什么马尔克斯本人并不乐意接受这个文学标签?

        而莫言创作中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究竟源于何处呢?

        2

        从字面或定义上看,魔幻与现实显然是一对相互悖反的概念,魔幻即非现实,现实则不魔幻。一种东西,要么是魔幻的,要么是现实的,但绝不可能既魔幻又现实。

        无论是狐狸夜半三更变成了女孩,还是一个人心脏被挖之后死而复生(《画皮》),再或者一个人像“啖芋”一样爱吃石头(《龁石》),这些都是魔幻传奇,而非现实故事。然而,我们阅读《聊斋志异》的感觉,与阅读远古神话和志怪小说明显不同。细读《聊斋志异》不难发现,蒲松龄的创作志向不仅仅是搜集和讲述一些鬼怪狐仙的魔幻故事那么简单。《聊斋志异》的创造性与艺术性在于:蒲松龄有意识地自觉地要把这些魔幻故事叙述成现实故事。他的写作其实是一种语言魔术:把魔幻叙述成现实。

        具体而言,蒲松龄的语言魔术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细节制胜,另一个是感觉叙述。

        正是频频运用细节化叙述,蒲松龄为自己构筑起虚拟的现实性情节与诱导性过程,并利用语言的感觉化与准确性本身所具备的逼真感与客观效果,最终把魔幻叙述成了现实。我们只要细察《画皮》里被掏了心脏的人怎样成功地死而复活,差不多就能解密蒲松龄的魔术:

        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你看,蒲松龄特别擅长感觉化叙述或感官化表达,通过对视觉、触觉与味觉等细节化叙述,带给读者感同身受的真实效果。在具体修辞上,除了连续使用准确的及物动词(“视”“跃”“合”“抱”“裂”“束”“抚”),蒲松龄爱用极具带入感的拟声词和双声叠韵词(“突突”),还特别喜欢用带“然”字的词汇(庄子与陶渊明亦然),《聊斋志异》的每一页几乎都有“然”字,除了这里的“烟然”,《画皮》中还有“黯然”“愕然”“划然”和“飕飕然”等,“然”的意思是“像…… 的样子”,带“然”的词汇自有一种真实不虚宛在眼前的即视感与具象感。正是利用这些强烈地作用于读者感官并特别能够构建细节的语词方式与修辞,蒲松龄最终把子虚乌有的事情叙述得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就像是真的一样。而最后那句“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仿佛回马枪,堪称神补刀,把整个复活过程夯实得铁板钉钉不容置疑,体现了蒲松龄写作的细致之处与惊人之处。

        当然,有时候,蒲松龄只用一个比喻,就足以化魔幻传奇为现实故事。《龁石》写一个爱吃各种石头的怪人,说他吃起石头来就像“啖芋一样”,这个奇妙之极复又准确之极的比喻,有一种谜一样的现实感,不仅让我们确信其人其事,而且还牙根痒痒,巴不得也啖一块石头试试。

        综合言之,蒲松龄的创作手法其实是一种拟真艺术,把子虚乌有的事写得像真事一样,把魔幻写得像现实一样。如果把这样的手法也叫魔幻现实主义,那它所导致的文学成果就是:魔幻的现实化,或现实化的魔幻。

        蒲松龄通过自己的叙述让魔幻现实化之后,魔幻传奇就不仅仅是有趣或可怖的故事,不仅仅是讲古与闲聊的对象,由于它的信度(可信度)与效度(真实性)被极大地提高,量变趋向于质变,那些狐仙鬼怪就变得客观存在般真实,那些魔幻传奇不知不觉间就切入现实人世,切入我们的生活,遥不可及的故事与虚幻不实的传说就被打造成了近在咫尺揽照自身的镜子,从中,我们看到了命运般的因果报应,看到了人世间的道德人伦……

        3

        当然,这样的魔幻现实主义并非蒲松龄的首创或原创。沿着时间之河回溯,我们便可以发现,这种魔幻的现实化手法,或赋魔幻以现实感的叙述方式,早已有之,多有所见,蒲松龄只是更自觉更娴熟地把它精细化与系统化了而已。

        比如,细读《西游记》这样的魔幻小说便可看到,在具体的叙述中,作者总是有意无意地让魔幻拥有现实感。写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作者一定会赋予现实性的动作“按下云头”;而孙悟空施展七十二变,则被作者叙述成“摇身一变”:如果“变”是魔幻的火箭,那么“摇身”就是把它带入现实天空的助推器;魔幻之变,就这样被“摇身”这个具体的生活化的动作完全现实化了。《西游记》里最典型的魔幻现实叙述应该是孙悟空的诞生: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胎。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

        先是日晒月照,给灵通与仙胎提供了现实依据。而诞生的过程则更是魔幻的现实化,当我们说“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其实是调侃,是荒诞,但孙悟空的诞生却不显荒诞反觉逼真。迸裂后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这是一个很现实的尺度,关键是后面三个字“因见风”,正是这阵必不可少的现实的风,让石卵化作石猴这个魔幻环节显得自然显得真实。

        再来看看西方文学的案例。

        古罗马的奥维德,在《变形记》中叙述了一个女人变成一株忘忧树的过程:

        她的两只脚深深地植入土地中,一层柔软的树皮渐渐向上扩展,裹起她的大腿,她抬起手梳理头发,发现手臂长满了树叶。

        你看,人变成树当然是魔幻,但奥维德却通过强健的想象力与充满逻辑性的生动细节,把魔幻现实化了。

        法国当代女作家尤瑟纳尔古韵今弹,写过一篇美轮美奂的诗歌般轻盈的短篇小说《王佛保命之道》。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尤瑟纳尔叙述老画家王佛画在纸上的大海淹没了现实的眼前的皇宫,这个匪夷所思的魔幻的情节,被尤瑟纳尔的奇妙叙述现实化了。最后,那个先前被皇帝下令砍头的徒弟琳,死而复生,驾着一叶扁舟来接应王佛,尤瑟纳尔在这个地方书写了微妙而又惊人的一笔:

        可是,他的颈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

        正是这条奇怪的红色围巾(可对比《画皮》结尾处的细节“痂结如钱,寻愈”),把砍头复活变成了有根有据的可见事实,魔幻之事完全被现实化了!

        4

        纵观人类逶迤漫长的文学史,我们从神话与传说起源,从魔幻开始,然后魔幻向现实靠拢,逐渐把魔幻现实化,再到直接反映现实的文学一统天下。如果说将魔幻现实化,是为了解决魔幻太幻的问题,那么随着现实主义不断持续,势必会出现现实太实的问题。文学越来越萦绕纠缠于日常现实,越来越受缚于地心引力,好像只能在地面亦步亦趋地跋涉了,从而渐渐失去了魔性与飞翔的可能。

        正是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与历史关口,紧随超现实主义等现代派文学的步伐,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如期而至,《百年孤独》奇迹般应运而生。

        《百年孤独》可谓扭转乾坤的力作,堪称刷新文学史的巨著。它所代表的现代的魔幻现实主义,与《聊斋志异》为代表的古典的魔幻现实主义,方向相反,目的迥异。

        我们来看《百年孤独》开头第一页的这段叙述:

        他手里拿着两块磁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东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

        磁铁本来是普通的现实的事物,磁铁吸铁也是简单的科学常识,但在原始的未开化的马孔多人的蒙昧视角里,在他们因为惊奇而扭曲而夸大的迷幻感知中,这两块磁铁居然能够使“铁锅、铁盆、铁钳、铁炉”从原地倒下,让“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熟悉的磁铁变得陌异,现实的磁铁拥有了灵性与魔性,一句话,现实被魔幻化了。

        马尔克斯借助魔幻现实的叙述,让熟悉变得陌生,让生活变成神奇;在《百年孤独》的文学世界里,现实不再臃塞沉沦,不再积重难返,现实已然被魔幻化,仿佛重新长出了翅膀,拥有了诗性的飞翔的魔力。

        马尔克斯在创造和发明他的魔幻现实的时候,也许受到过《佩德罗·巴拉莫》的活着的死人之幽灵视角的影响,又或者受到过卡夫卡的启发(比如《变形记》里那种荒诞化的现实,推销员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他的感觉与本能是甲虫的荒诞的,他的理智与意识却依然是人的现实的),但他的魔幻现实绝对不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他之所以不满意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文学标签,是因为他写的绝非子虚乌有的魔幻,而是拉丁美洲的现实(孤独与爱情、殖民与战争、独裁与自由等),但他的现实已经不再是现实主义的滞重的跋涉的陈旧的现实,而是魔性的轻盈欲飞的崭新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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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们梳理阐释了《聊斋志异》之魔幻的现实化与《百年孤独》之现实的魔幻化,厘清了两者的来龙去脉与质的不同之后,就可以来看看莫言的创作到底受到谁的影响了。

        先来看《透明的红萝卜》中那段著名的叙述:

        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的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

        莫言关于这个透明的红萝卜的叙述,与马尔克斯关于磁铁的叙述可谓如出一辙,一个是借助原始的马孔多人的视角让现实中的磁铁变得陌异而魔幻,一个是通过痴傻的黑孩的目光让生活中的红萝卜变得透明和神奇。两者无疑都是现实的魔幻化,而非《聊斋志异》那样的魔幻的现实化。

        接着来看《红高粱》里,莫言是怎样叙述那两只被割下来的耳朵的:

        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叮咚咚响。

        在活剥人皮的现场,在村民们惊恐颤抖的目光与扭曲变异的视角里,那两只现实的刚刚被割下来的耳朵被魔幻化了,它不仅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而且打击得瓷盘“叮叮咚咚响”(请回想一下《百年孤独》里被磁铁弄得“嗄吱嘎吱”要挣脱出来的钉子)。

        我想,正是凭借这样的魔幻现实手法,莫言才能够让《红高粱》超越传统老套的战争文学,这个高密东北乡的抗日故事才能被叙写得如魔似幻,既传奇又真实,既激情又浪漫,从而铸成一代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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