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
上世纪50年代,英国学者C.P.斯诺所著《两种文化》一书引起关注,他认为,现代社会中科技领域与社科人文领域的巨大分裂令人忧虑,大家虽同为知识分子,却很难有共同语言相互理解和交流了。
其实,这种文化割裂现象,在社科人文领域内部也照样存在。最典型的如国际关系学与文学这样的专业,它们虽同属广义的文科,却恍如参商,或说是现实与理想遥遥相对的两个研究方向,双方基本上不会产生什么学术交集,“守夜人”与“夜莺”恰似它们的隐喻。
作为知识学人,国关学者也苦读多年,个人甚至颇有艺术修养,但国家守夜人的身份,使他们不可能沉湎于自由创造,更不会像夜莺般浪漫多情。任何时候,国际关系学者都必须以某个国家,通常是以自己祖国的兴衰荣辱为基本立场,以最大限度地维护国家利益和权力为旨归,以国家综合实力为后盾,在此基础上展开学术思考。
换言之,国关学者的思想成果不是有关个人对美与善的感悟,而是关涉到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与博弈,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坚守一块阵地,既要有战士的忠诚,又要有谋士的睿智,所以国关学者的研究气质理应比文化学者更加冷静多虑。美国一本权威教科书《权利与相互依赖》说得明白:在国际关系这一行里,“细致研究并非仅仅是学术游戏,它对正确应对这个时代的纷乱世界至为关键。征战沙场,剑强于笔,长远观之,却是笔指导剑”。
作为人文学子,我们上学时也按国别学习世界文学,却不会因国家现实关系而对各国名著有所厚薄。但在国际关系领域,当你了解学者们时刻萦绕于心的问题,就会像从理想田园来到一个纷争的世界——国际社会无政府状态是无情的现实,安全困境是永久的焦虑,国家利益和权力是最核心的概念,地缘政治是制定国家战略的重要依据。每个国家既是博弈的棋手,又要当自己的法官,决策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国际局势的复杂多变引发持续的紧张,守夜人必须扎好各自的篱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而且,无论各国对外关系智囊决策形式如何,都需要某种团队精神和组织化协作,这“将对决策结果能否有效维护国家利益有着重要影响”。因为他们是在和对手下棋,不是为自己绣花,不可能像夜莺那样一心期盼着灵感的降临。
当然,人文学者习惯于以人类社会为思考单元,把文明、文化成果看成是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的东西,这很美好,但不尽真实。大地是被网格化的,人是要食人间烟火的,总要以某种身份反思历史,正视现实。
1929年,日本东京仿照苏州寒山寺建造了一座寺庙,亦名“寒山寺”。因为千百年来,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在日本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甚至被收入学生课本。但对中国文化的喜爱与敬意,为什么没有阻止随后发生的“九一八”事变及日本全面侵华战争? 这令人深思。
也是在1929年,英国剑桥大学举行了一场原本走形式却传为佳话的博士论文答辩。答辩者是40岁的奥地利天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答辩主持人是大他17岁的大名鼎鼎的英国哲学家罗素,答辩论文则是已出版多年被视为经典的《逻辑哲学论》。答辩结束后,维特根斯坦安慰性地拍拍罗素的肩膀说:“别在意,我知道你们也不会懂的。”更奇幻的是,论文导师拉姆塞又比维特根斯坦小17岁,也就是说,年仅23岁的拉姆塞,就已经同样是学术天才并对引入维特根斯坦起到过积极推动作用。
当时的剑桥真是天才济济,不拘一格,令人困惑! 这里的房屋是古老的,教授们的生活方式是传统的,但里面流动和激荡的学术思想却是最前沿的。权威学者们渴望接触世界上最高级的智慧,而他们又恰好处在可以引荐人才的关键位置,比如哈代慧眼引进印度数学奇才拉玛努金。这真像是一座学术伊甸园! 然而拉姆塞一句话又把人从世外桃源拉回到人间。他说:“就思考而言,我们确实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爱因斯坦、弗洛伊德和维特根斯坦都活着(还都住在德国或奥地利——文明的敌国!)”这仍是一个国界分明、充满竞争意识的世界!
该如何理解这种内在矛盾性呢?维特根斯坦说过,世界是事实的总和。根源还在于我们与生俱来的生存现实——既然谁都无法餐风饮露,国家形式仍是民族利益的最佳载体,国家的乌托邦就只在尘世,希望自己的国土永远是一处繁荣、强大和安全的繁衍之地。这才是人类社会文化殿堂之下隐隐流动的最深厚阴沉的一层,随时可能发生裂变之处! 正因为如此,即使夜莺坐在守夜人的位子上,也不得不慎之又慎,为自己的国家绸缪。至少,抚今追昔,害人之心不可有;瞻前顾后,防人之心不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