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仝保
作为旧书发烧友的笔者,搜罗来不同时期不同版本的《琉璃厂小志》,这是一本记录琉璃厂“家底”的书,窥见北京数百年来古旧书业全貌,读来读去越发感觉到这本“小志”是一部“一出生就风华正茂”的“大书”,对作者肃然起敬。该书得以问世,首功在孙殿起,次功于雷梦水。
古旧书圈和古玩界对这本书并不陌生。北京市政协组编的《史籍志书》称,《琉璃厂小志》首次对琉璃厂的相关历史文献进行了系统整理,并结合实地调查、走访,是迄今关于琉璃厂最为全面的著作。新中国文博事业的主要开拓者和奠基人,曾担任过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称:“《琉璃厂小志》开拓中国古旧书业研究的里程碑。”
一
首版《琉璃厂小志》(北京出版社1962年12月版)的“出版说明”称:“本书是前琉璃厂通学斋书店孙殿起在琉璃厂几十年的随见随录、零星抄存,凡有关琉璃厂和书肆的文字。原稿未及整理,孙先生即逝世,故后,经他的外甥雷梦水及张次溪、陈怀谷、赵羡渔略加整理,分门别类,编辑出版。”
除了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和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琉璃厂小志》还于2001年、2010年、2011年、2018年多次由多家出版社重版,内容上略有增减,有平装和精装之分。
笔者初识琉璃厂古旧书人群体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处于暮年的郭纪森开始,之后陆续访问了琉璃厂的其他老先生们,如张宗序、吴希贤、种金明等,交谈中他们都不约而同提到孙殿起。他与雷梦水同为版本目录学家,都是贩书出身,且属舅甥关系,相差27岁。
琉璃厂西门内路南宏京堂书坊是孙殿起起家的地方。孙殿起,1894年生于河北冀县北安阳城村后庄。11岁进私塾,15岁时,家乡闹灾,辍学至京,经友人荐至琉璃厂宏京堂书坊学业,受业于同邑郭长林。几年后凭借天赋和勤奋在古书界崭露头角。1913年被鸿宝阁书店聘为司账,1916年转文昌会馆会文斋书店,此时适识刚由广东迁居北京的著名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伦明(哲如)先生并结为莫逆。
1919年,孙殿起应伦明之邀出任通学斋古书铺掌柜,主持通学斋近40年,每年平均收售古旧书籍万余部册。1956年1月,公私合营后通学斋并入中国书店。1956年11月25日,孙殿起被中国书店聘为《古旧书刊介绍》编辑委员。1958年7月9日,在京病逝,享年65岁。
据中宣部所编《发行家列传》载:孙殿起一生有《贩书偶记》《贩书偶记续编》《丛书目录拾遗》《琉璃厂小志》等著述,为我国文化教育界、新闻出版界、图书馆界、博物馆界的教学和研究工作留下了一批宝贵的参考资料。
孙殿起不仅是一位精通古旧书版本及流通的买卖人,还是琉璃厂乃至整个古旧书业著书立说的第一位书商。孙殿起只读过三年半私塾,基础知识贫乏、文化水平不高,怎么会竟有如许传世之作?
近些年,笔者根据有关孙殿起的记述文章,并参考雷梦水以及其他后学们撰写的回忆录,加之对各种版本相关史志资料、名人日记的查阅和实地走访调研,总结有三。
首先,有心是第一位的。由于旧书店掌柜多保守,学徒学艺全靠自己。每当顾客与业主或师兄谈生意时,孙殿起会留心听、用心记,待顾客离开,他马上将书找出,仔细对照。时日一长,自然能够根据书籍的纸张、墨迹、字体、版式、行款等特点,判断成书时代,辨明刊刻区域,确定是原刻还是翻刻、是真品还是赝品。他对官私刻本的异同、成书年代的远近、纸质墨迹的优劣以至书籍内容、作者生平、思想倾向、传世多寡、价格贵贱等也有所掌握。
见多识广是其次。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古旧书经营生涯中,孙殿起除了在北京挖掘和调剂古旧书资源,还经常南下江浙沪冀鲁皖等十余省,大量收购古籍文献,将所见所得记录在册。孙殿起一生接触的古籍多达两三万种计数百万卷,有相当一部分为孤本、善本、珍本。见多识广,加之苦学深究,他对各家学问之渊源、各门学者之流别皆能了然于胸。
结交文人学者使学识日增并受其指导也是重要因素。新中国成立前,图书馆业尚不发达,文人著书立说的参考资料多源于书肆,琉璃厂自然成为大平台。孙殿起在这里逐渐建立起“朋友圈”,既有书贾,更多的是造诣深厚的文人学者。郑振铎、朱自清、鲁迅、陈垣、王冶秋等人都与他有往来。有时文人学者对一些问题不甚了了,孙殿起竟能从野史、笔记等冷门书中寻出蛛丝马迹供他们参考。因此,大家愿意与他交往,并给予治学建议,最终帮助孙殿起成就了清代版本目录研究。
雷梦水在《目录学家孙耀卿先生传略》中称:“先生初学书业即笃好之,始有志编写古籍。”雷梦水另撰文称,“孙殿起先生用力于目录之学,始于清代末造,得暇必缮录,至略识版本。但不得其法,经缪荃孙、陈松田、叶德辉指点,谓‘遇丛书全集之书,如朱记荣《汇刻书目》所不载者,尽可记之,补其不备。’孙殿起经过数年辛勤记录,积稿至数百种,将要编写定稿,罗振玉《续汇刻书目》刊布于世,检其著录,与己大半相同,随置之不用。辛亥革命后,又得伦明、徐森玉、张鸿来、陈垣、孙人和等名家指点,始有《丛书目录拾遗》及《贩书偶记》之编纂。”看来孙殿起的写书编志之志向,始于书业初学,但并非一帆风顺。
著名藏书家、史学家谢兴尧在1934年撰文:“通学斋孙某曾受伦明熏陶,著有《丛书目录拾遗》《贩书偶记》二种,极具价值。”雷梦水在“伦哲如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一文写到:“伦氏指导孙如何为学术研究服务,了解古书如何由表及里,互为切磋,盖相得而益彰云。孙濡染既久,一秉伦氏之志,在业务上特别留意四库未收之书,编成《贩书偶记》等书,颇为学界所推重。”
二
由此来看,《琉璃厂小志》不是孙殿起的第一本著作,在此前已著书多部。早在1948年,北平国史馆馆长金毓黻就为孙殿起作诗:“断简零缣满架尘,陈思应为访书贫。筑台市骏都无济,君是燕中第一人。”“辛苦何曾为贩书,梳篇理叶亦寒儒。似闻天禄添新袠,购到伦家一百橱。”意指孙殿起是琉璃厂著书第一人。
《琉璃厂小志》是孙殿起著作中影响力最大的一部,名曰“小志”,其实直到今天都是业界研究琉璃厂和古旧书业的必备书。全书分为“概述”“时代风尚”“书肆变迁记”“贩书传薪记”“文昌庙及火神庙”“学人遗事”六个章节,某些章节后附有相关行业的所见所闻,有些则是转录古人和近人的诗文、笔记、题跋、著录,均标明出处。其中第三章“书肆变迁记”附有李文藻的《琉璃厂书肆记》、缪荃孙的《琉璃厂书肆后记》、孙殿起的《琉璃厂书肆三记》、雷梦水的《琉璃厂书肆四记》(1982版新增)等,呈现出晚清至民国年间琉璃厂古旧书业的“全景图”,此章内容历来为藏书家、版本学家或研究琉璃厂历史的学者所称誉。第四章“贩书传薪记”更是记录了清咸丰年间至民国年间琉璃厂一带从事古旧书业、古玩字画业的店名、老板和弟子(伙计)的姓名(字与号)、籍贯等。这都是孙殿起四处造访、细致整理的成果。
《琉璃厂小志》与前人所述琉璃厂有本质区别,前者均是文人雅士眷顾琉璃厂书肆的情结,而孙殿起则是从卖书人角度有意识地记载书肆的基本状况和店铺的演变。
三
孙殿起一生劳碌,疫病缠身,著作习惯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点,但未能等到《琉璃厂小志》印行。雷梦水作为孙殿起在琉璃厂的最后一位弟子,秉承了师父的技艺、学风和敬业精神,继承先师遗志于书版之学,著书多部。雷梦水成了孙殿起的衣钵传人,陆续将师父的大量手稿系统整理编撰后出版,从而让“贩书者”孙殿起成为“著书者”。同时,雷梦水也凭着自己多年的积累出版了诸多著作。
雷梦水是在15岁读至高小后从河北冀县来到琉璃厂通学斋投奔六舅父孙殿起,开始了“背书架”生涯。
在通学斋,雷梦水在先生的影响和带动下,立志苦钻古旧书收售业务,积累了丰富的古书版本鉴别经验。随着业务水平不断提升,雷梦水出店送书的机会多起来,成了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常客,与这些大学里的教授、学者成了朋友。
雷梦水在晚年回忆录中写到:“先师舅舅孙殿起先生只念了3年书,经过苦心钻研,很有成就,我念了6年书,应该不会比他更困难吧。”雷梦水坚定写书是在与朱自清的一次长谈后,“有一次我在给朱先生送书时,先生忽然和我讲起写作的问题来。他说,‘雷梦水,你也可以锻炼锻炼写作呀!’我说,‘我是一个卖书的,文化程度又很低,哪能写出东西来?’朱先生正言厉色的对我说,‘唉! 你看宋代的陈起,你的舅父孙耀卿,不都是卖书的吗? 只要自己能树立雄心壮志,肯刻苦学习,还得要坚持,锻炼锻炼,不就行了吗?’他还告诉我:‘写文用字要用日常语言所用的字,语言声调也要用日常语言所用的声调……写完后再请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予以改正,不就可以了吗?”
据统计,雷梦水先后代孙殿起编写、整理《庚午南游记》《记伦哲如先生》《琉璃厂小志》《慈仁寺志》《贩书偶记续编》《北京风俗杂咏》《台湾风土杂咏》,自著《琉璃厂书肆四记》《古书经眼录》《室名别号索引补编》《书林琐记》《隆福寺书肆记》《慈仁寺考略》《贩书偶记校记》《先师孙耀卿先生年谱》《北京风俗杂咏续编》等。
1994年10月26日,雷梦水在京病逝,享年74岁。
有专家形容古旧书业是开放的图书馆,唤醒记忆的博物馆,普及文化的学校,从业者的大学堂,孙殿起和雷梦水成了古旧书圈里功德无量的修行人。郑州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赵长海曾在专著《新中国古旧书业》中感慨:“如果没有雷梦水整理编著如此高质量的古旧书业文章,那么时至今日,实在无法想象,我们要考察近百年来的中国古旧书业该从何下手?!”
四
《琉璃厂小志》问世以来广受业内外好评,成为中国近现代古旧书业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此作不仅拉开了今人关注现代琉璃厂的序幕,还促成了琉璃厂重要文献书籍《琉璃厂史话》的问世。作者王冶秋是在《琉璃厂史话杂缀》基础上补充及参照《琉璃厂小志》后才成书《琉璃厂史话》,他在出版后记中写到:“1961年我曾经写了《琉璃厂史话杂缀》,在《文物》月刊发表。那时虽然费了很多功夫搜集资料,但是个人力量有限,又不熟悉琉璃厂,写来即觉吃力,又觉挂一漏万的地方很多。以后总想有机会增补,又感到难以人手。这次有个好条件敢于提笔,就是前年故去的通学斋孙殿起老先生的《琉璃厂小志》即将由北京出版社印行了。”
《琉璃厂小志》的印行,吸引了大量中外游客慕名而来。孙殿起不仅开创了北京图书发行史志的先河,更是开启了书商著说的风气。此后,古旧书人著书立说在琉璃厂乃至整个坊肆间成为一时风气。笔者赴苏州访问100岁的文学山房旧书店第三代掌柜江澄波时,他说:“在北方的老一辈书商中,我最敬佩的是琉璃厂通学斋的孙殿起先生,他在苏州访书时来过文学山房,我那时也就十来岁,发现他衣袋里装着不少白纸片,遇到少见的书就把这书的版本信息记录下来,这一举动引起我的注意,但在当时非常不解,直到后来看到《贩书偶记》出版,我才恍然大悟。”江澄波正是受此启发撰写了多部“古书过眼录”。
其实,《琉璃厂小志》1962年初版并非十全十美,王冶秋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但是这部稿子中的资料,还缺少‘民国’20年前后的一些书业具体情况,虽然其中提到一些书店名称等等。我近来正约请雷梦水同志写《四记》,当可补充这一方面的不足。”1963年《文物》杂志第5期发表《琉璃厂书肆四记》。1965年,雷梦水又相继写出了隆福寺、东西两商场等处书肆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版《琉璃厂小志》在第三章“书肆变迁记”中增加了《琉璃厂书肆四记》一稿,署名为雷梦水。
《琉璃厂小志》将“舅甥俩”与古旧书业、古旧书业史、琉璃厂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南京大学教授、《中国旧书业百年》作者徐雁认为,孙殿起的去世标志着传承千年的中国古旧书经营传统成为绝响,更标志着曾以古旧书称雄于华夏知识传播领域的旧文化时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