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从约公元前1100年,武王封姜尚“于齐营丘”起,至公元前221年被大秦所灭,作为东方大国的齐国经历了八百多载岁月,春秋争霸,战国称雄。东夷文化的滋养和广收博采中原各路文化并作融合创新的开放精神,成就了齐文化的博大精深,为催生中华文明“轴心时代”提供了重要支点。善于以长篇巨制铺写历史烟尘的小说家张鸿福,这一次把视线投向春秋时期,给读者带来了齐文化历史小说《大齐》的第一卷《会盟天下》。
小说从齐襄公被连称和公孙无知设伏弑杀,齐国内乱,公子小白抢先回国,在国、高二氏支持下夺取君位写起。重心落在齐桓公在管仲辅佐下,对内“尊贤尚功”,广招贤才,因地制宜发展盐铁,富民强军;对外“尊王攘夷”,扶助弱国抗御四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开创文治武功的盛世。小说终笔于公元前651年的葵丘之会,齐桓公召集鲁、宋、卫、郑等诸国君在葵丘会盟,周天子派大臣宰孔“赐文武胙”,且命年迈功高的桓公不必下拜,此可视为齐桓霸业的顶峰。
相较于张鸿福谙熟的晚清时期,齐国史的写作难度要大很多,而其中最难的,恐怕是史料的简素。就以《会盟天下》浓墨重彩书写的齐桓公和管仲而论,两位都是春秋史上的大人物,但正史对二人的记录却谈不上丰赡,《史记》的《齐世家》记录桓公事功不到两千字,而《管晏列传》写到管仲只有五百余字,虽然战国和秦汉时期的各家之书如《吕氏春秋》《韩非子》《说苑》等补充了有关二人的很多细节,各种小故事也流传甚广,但与浩如烟海的近代资料相比,毕竟有限。再者,无论是编年体史书如《左传》,还是纪传体史书如《史记》,所载二人的事件与史实有时是割裂的,完整的事件链条被分布在不同的年代或传记中,读者很难一下把握事件的全貌,而由其引发的连锁事件以及事件之间的有机关系也无法适当的呈现。古人早已感叹编年体有“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遭其初,而莫绎其终,揽其终而莫志其初”之弊,纪传体有“纪传各篇,动逾百十,不特传文互涉,抑且表志载记无不牵连逐篇散注,不过便人随事依检,至于大纲要领,观者茫然。盖至纪传而义例愈精,文章愈富,而于事之宗要愈难追求”之失;对于今天读者而言,想要详实了解齐国发展的“宗要”之事,个人去参照读史,梳理总括,当然是更艰困的事情。
张鸿福知难而上,《会盟天下》借用“通鉴类”史书“年经事纬”的组织体例,聚焦历史矛盾中的主要矛盾,紧紧围绕管仲和齐桓公互相成就的谋国制霸之路,处处照应所叙史事的义理,措置裕如地处理头绪纷纭的政治事件,首尾连贯,因果毕呈,疏密相间,传神地描绘出桓、管治下齐国的泱泱大风和煌煌霸业。具体说来,可从如下三点展开。
其一,《会盟天下》借鉴史学界的研究,将齐桓公的霸业分为“创霸”与“尊王攘夷”两个阶段,以此串联全书。“创霸”阶段重点写管仲说服桓公,一面发挥齐国“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的传统优势,一面打破世卿世禄制度和宗亲之藩篱,把“尊贤尚功”作为立国之本,不拘一格降人才,擢拔宁戚、吕冶子分掌农业和冶炼,极大地扩充了国力。后策动北杏之盟、柯之盟、鄄之盟,霸业初显。“尊王攘夷”阶段重点写为救诸侯之困,桓公亲征,先北伐山戎,击令支、孤竹;又驱逐狄人,迁邢存卫;后又联合宋、鲁、卫、郑、陈、许等中原八国征蔡伐楚,逼楚国在召陵缔结盟约而还;葵丘之盟,面对周天子“无下拜”之诏,齐桓公对管仲之教诲从善如流,下阶拜受,为天下做出了“尊王”的表率,在各诸侯间威望一时无两。小说在叙写时,很注意抓住关目,对重要事项细细铺排。如燕都危急,齐桓公领军北上救援,接连征讨无终、令支、孤竹,中原兵车结合步兵的战法遭遇山戎骑兵出击,齐国军队总是遇伏遇阻,险象环生又化险为夷,写得扣人心弦而始末翔实。又如南下伐楚,小说如电影里的交叉蒙太奇一般,将联军大兵压境与楚国上下从容以对交错来写,穿插屈厉、屈完两位楚使不卑不亢的事迹,以及南宫瑜献计火烧楚军粮草导致管仲之子管宣被俘之事,大动荡中又掀小波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读来十分过瘾。
其二,小说摒弃道德说教,既强调在历史大潮中每个人都不免有被潮流裹挟的非个人性的一面,又着重凸显历史结构困境中个人的纠结和选择,写出了人物的精气神。印度历史小说家高希说过:“如果说历史学家和小说家都在观察一条河流的走向,那么前者是站在河岸的观察者,后者则是水中的游泳者或一条鱼——每一刻都有一百万种选择。”《会盟天下》整体上有一种站在高处和过来人的立场回看历史的通透感,而在写到人物的命运时,则多用“游泳者”或“鱼”的视角,体贴地赋予人物相当的心理厚度,细腻呈现他们介于个体情境与历史情境间的委曲心意。比如在塑造齐桓公时,小说并不圣化,而是试图走入他的内心,仔细叩听他在个人称霸中原的野心和管仲规劝他“始于为身、中于为国、成于为天下”的谋划之间犹疑徘徊的心音。在霸业初始的阶段,每当峥嵘已露的齐桓公骄矜自傲,管仲的肺腑之言总会第一时间震醒他。而羽翼丰满后,虽然他时刻谨记管父教诲,但当国归父、公子无亏等以晋、楚渐渐做大,齐国霸业恐难以维系相劝,他免不了“心口怦怦直跳”,想要摆脱管仲,独断行事。第一次葵丘之会后,得意洋洋的桓公甚至要到泰山封禅,这已是完全不把周天子放在眼中了。但好在管仲有谋,以“祥瑞”之说劝止,也好在齐桓公还是明白管仲忠言逆耳,平息了僭越的心思。更难得的是,小说对大小人物的事功虽然笔墨上有详略繁简,但态度上都是平等的,因此那些着墨不多的小角色,如东郭牙不趋附潮流、敢于直谏的耿直,吕冶子“我爱鲁,奈何鲁不重我”的无奈,曹沫的刚健勇猛等等,也让人过目不忘。
其三,作为一部严肃的历史小说,《会盟天下》读来并不让人觉得累,这首先得益于作者将各类名物、称谓、制度、礼俗、历史地理等知识性的内容妥帖地熔铸在故事和场景中,将理微义奥之史书语言转而化成平白的道理。比如北杏之盟时,小说扼要地描绘会盟仪式,顺便提到何谓“执牛耳”,何谓歃血为盟,融入自然,不给人突兀镶嵌之感。又如,作者借齐桓公数次会盟,深沉写出了一种“诸夏共同体”意识,呈现了以礼乐文化为内核的辐聚效应,这也正是孔子所称赞的:“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 如其仁。”再者,作者也注意适当地从野史和传说中汲取素材,并做合理想象和敷演,以增强小说的故事性和趣味性,因应读者的审美情致。罗烨《醉翁谈录》中说,讲史类的话本小说特点是“得其兴废,谨按史书;夸其功名,总依故事”,又谓“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会盟天下》颇有此风。小说有意化用野史中流传颇广的“齐管妾婧”之事,将“妾婧”改写为自随国避难齐地的奇女子南宫婧,她开在临淄的茶馆成为管仲流连最多之地,而她的智慧和情商更是多次助管仲一臂之力,她亦成为齐国霸业奠基之路上不可或缺之人。
质言之,所谓“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这无疑给普通读者研习历史带来挑战,而张鸿福的《大齐》,一展卷则历史烟云悉在眼中,无疑是读者了解大齐兴衰的优秀读本。按作者规划,《会盟天下》之后尚有《稷下学宫》《失国复疆》和《河海汇流》三部,我们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