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张恨水是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大家,作品众多,流传甚广。他的散文创作也成果丰硕,据说有四百多万字。但于身前结集出版的只有两个小册子,《水浒人物论赞》(重庆万象周刊社一九四四年初版)和《山窗小品》(上海杂志公司一九四五年初版),而且都是用文言写的。
张恨水投身文学创作之初,正值新旧文化更替、白话与文言交锋的年代。当时流行的报刊,有采用白话的,有采用文言的,也有文白并用的。像张恨水这样的通俗文学作家,介于两可之间。一方面为了赢得更多的大众读者,宜采用浅显的白话,何况中国自古就有白话小说一脉;另一方面作为旧派文人,多年接受传统教育,对文言已经产生依赖和眷恋,且写起来得心应手。
最初,张恨水只是根据不同报刊的体例来选择使用白话或文言,并无个人倾向。成名之后,重要的小说都是白话,讲究的散文则均为文言。这或许也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由于不同文体的特定受众所决定。当时散文读者的传统文化修养,要比通俗小说读者高,识读文言没有障碍,因而保证了张恨水文言散文写作能够一直持续。
当然,张恨水也创作了大量白话散文,拥有众多读者;如果从字数或篇目多少看,远远超过其文言散文。他的白话散文有一些相当不错,可绝大多数写得仓促、粗糙,属于“快餐文化”。所以,当有人劝其将这些文章结集出书时,他自己“觉得没多大意思”,不加迟疑地予以拒绝。
张恨水的文言散文,数量不多,质量参差不齐,然而他专注于文言写作之际,文体自觉的意识相当明显。尤其是一九四四年编订《水浒人物论赞》时,他的文言写作观可以说已经成型。该书序中自称:“但就技巧言,贡献于学作文言青年或不无小补云尔。”原来,“学作文言”的青年才是他的目标读者。
在该书凡例中,张恨水更是反复强调这一点。例如“是书愿贡献青年学文言者,作一种参考,故结构取多种。青年自可揣摩领悟”;“青年初学文言,对于语助词,最感用之难当。是书颇于此点,加意引用,愿为说明”;“是书愿贡献青年作学文言之参考,亦是友朋中为人父兄所要求”等等。张恨水撰写此类报刊系列专栏,除了为广大读者提供“茶余酒后之消遣品”,还希望为有志文言写作的青年提供文章范本,其创作动机,再明白不过了。
一九四五年,张恨水在《山窗小品》初版序中写道:“一年来以文言散文出版者,先有《水浒人物论赞》,并此而两矣。实非始料所及也。”这后一句显然是故作矜持。其实,他对这些文言散文自视甚高。《写作生涯回忆》里有一节专说“散文”,谈论的仅是这两部文言小品集。随后,他还阐述了关于散文的两个主张:“一是言之有物,二是取径冲淡。”他说,《山窗小品》“写的全是眼前事物,走的是冲淡的路径,但意识方面,却不随着明清小品”。可见,他私下已想到此类散文在文学史上的定位。
张恨水提及“明清小品”,显然与当年文坛的“小品文热”有关。周作人追溯“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引发了出版界重印明清小品的热潮,影响了现代散文写作的走向;《山窗小品》无疑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遗憾的是,因为采用了文言,而非新文学家提倡的白话,这册小品虽然深受普通读者喜爱,却未能在现代文学史上赢得应有的声誉。平心而论,无论是从思想内容还是从艺术形式上看,《山窗小品》都堪称现代小品文的杰作,至少与同时代梁实秋的《雅舍小品》不相上下。
张恨水早期的文言散文艺术水平有限,值得一提的仅有《湖山怀旧录》这个系列,其中隐约可见袁宏道、张岱某些文章的影子。他后来写的游记则别开生面,关注当地民众的生存状态,兼具通讯报道和旅行指南的特征,用文言撰写的《东行小简》可视为代表作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言:“恕不如往人游记,多描写死山水。此虽出于文言,尚系活的材料,至少可为欲东行者一助也。”
张恨水的文言散文以“冲淡”为主,却也有“激昂”的一面。例如《水浒人物论赞》,以及“不作文章外之空洞批评”的《文坛撼树录》,都是言辞激烈、锋芒毕露的论说文。张恨水撰写此类文章时,有意演示犀利的论辩技巧,以供读者观摩借鉴。《水浒人物论赞》序中说:“是项小品专在议论。”凡例中又说:“酌取其中若干,为作小评之研究,亦可。”作者心之所系,昭然若揭。
张恨水的文言散文还有一类,即专写人物掌故的《小世说》。标题源自《世说新语》,内容实为当代名人轶事。同龄人郑逸梅,后来的张中行,都写过此类文章,曾风靡一时。回头来读张恨水的掌故小品,或许别有趣味。
简而言之,张恨水的文言散文虽非诸体兼工,但许多类别不乏佳作,如家常体的《山窗小品》、游记体的《湖山怀旧录》《东游小简》、论说体的《水浒人物论赞》《文坛撼树录》、掌故体的《小世说》。这些小品简洁明快,凝练隽永,纯正雅致,尽显文言写作的优势和魅力,为古典传统现代再生之硕果,值得珍惜与弘扬。
精选张恨水的文言散文佳作,推荐给今天的读者,意图有三:其一、提供文学欣赏的读本;其二、展示文化传承的个案;其三、作为文言写作的范例。前两项无需赘言;第三项或有疑问:给“学作文言青年”作示范,是原作者的创作意图之一,现今重提,是否还有必要?
尽管作为国人普遍使用的书面语,文言早已被白话所取代,但随着近年所谓文化复兴,文言写作又被某些人重新拾起。时常有作者炫耀自己的文言书写,还有翻译者用文言翻译外国古典作品,更有大学生、中学生以能写文言为荣。浏览部分文本会发现,通病不是学得不像,而是学得太像,人云亦云,装腔作势,玩弄辞藻。其失误的根源其实很明显,就是只知道一味摹古,未考虑与时俱进,更新换代。张恨水的文言散文则不然。《山窗小品》“取径冲淡”却“不随明清小品”;《东行小简》“虽出于文言,尚系活的材料”;《水浒人物论赞》追求“新意”,不强作“雷同之论”……所以令人耳目一新。现代人应该如何写文言文,张恨水的文言小品,无疑会给人有益的启示。
(《野花插瓶:张恨水文言小品集》,桑农编,黄山书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