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民 熊剑平
在中国兵学发展史上,明代既是守成期,也是发展期,更是转型的孕育期。这表现为一方面是传统的延续,当时面世的绝大多数兵学典籍,如《武备志》《投笔肤谈》《阵纪》等等,其讨论的命题,所涉及的兵学范畴与概念,基本上都是沿袭前人的成说,没有超越以往的樊篱,相关的问题意识和研究范式,并未曾发生革命性的飞跃,而且因文人论兵的风靡一时,许多的说法与实战之间存在着一定的隔膜,不无隔靴搔痒、纸上谈兵的局限。但另一方面,明代的兵学也有新的亮点值得关注,在内涵上它有新的开拓,像来自海上军事威胁新情况的出现,推动了《筹海图编》这样的专门讨论海防问题的专题兵书应运而生,又如随着火器的较广泛使用,作战样式进入冷热兵器并用阶段,《车营扣答合编》等阐释火器与战车协同作战的著述及时面世。与此同时,明代兵书论述的侧重点亦有所调整和深化,包括对治军的关注,有了更大的加强,更注重在治军问题上儒学精神的指导与规范,在作战指导问题上,注意跳出空泛阐发原则的窠臼,更致力于贯彻实战的功效性与可行性,突出战术层面的细致化和精密化,强调以战场制胜为鹄的,使兵学讨论的重点,进一步由战略层次,下沉到战法、战术、战斗的层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明代兵学又较前人有新的发展,并孕育着向近代转型的契机。
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探讨戚继光兵学的精义,就能够更为清晰地认识其理论价值、学术贡献与历史地位了,综观戚继光的兵学思想体系,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其兵学理论上的造诣,在中国兵学发展史上具有典范意义,代表了明代兵学发展的最高成就。
戚继光兵学理论体系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对前人兵学文化成就的充分重视和高度尊重,是传统兵学理论的有机传承和延续。没有传承,就没有所谓的发展。没有积累,就谈不上什么创新。戚继光对前人的兵学理论及其相关原则十分珍视和倚重,认为这是前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是真理的结晶,绝不能有丝毫的忽视和怠慢! 为此,他主张熟读《武经七书》等兵学经典原文,不仅自己读,而且要求部下也读,将“《武经七书》白文,次第记诵”。更为可贵的是,他将前人兵学著作的原文,不着痕迹地引入到自己著作之中,使之成为其兵学理论体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例如借用《淮南子·兵略训》所言“夫五指之更弹,不若卷手之一挃。万人之更进,不如百人之俱至也”,形象生动地阐释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的基本原理。又如,借用《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的原文,“以诱待来,以静待躁,以重待轻,以严待懈,以治待乱,以守待攻。推此三义而有六焉”,将孙子所倡导的“治力”(以饱待饥、以逸待劳、以近待远)思想予以细化。这些都是戚继光在传承传统兵学方面所做的可贵努力。
当然,戚继光的兵学理论建树,更体现为他结合明代战争实践的需要,在形式表达和理论总结上,都有深化丰富和开拓创新。就形式传授而言,戚继光能够做到换位思维,面对普通官兵,善于用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口语化方式,说透相关的兵学原理,致力于将兵学从理论家的书斋中解放出来。他在《练兵实纪》卷四《登坛口授》中有关“算定战”“舍命战”“糊涂战”的解释,就是个明显例子:“何谓算定战? 得算多得算少是也。何谓舍命战? 但云我破着一腔热血报朝廷,敌来只是向前便了,却将行伍等项,平日通不知整饬是也。何谓糊涂战? 不知彼不知己是也。”言简意赅,质朴无华。
在兵学的理论总结与阐释方面,戚继光尤其注重创新和发展。他在《纪效新书》“序言”中曾反复强调:兵学的学习和运用,重点在于“所以明其法而不泥于法”,“师其意,不泥其迹”,基本原则就是要“合时措之宜”。这一点,在“庙算”概念的丰富上,就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在戚继光看来,“庙算”并不局限于单纯的“五事七计”,而是贯穿于战略运筹与战略实施的整个过程之中,地点不拘,人员不拘,战略与战术也不拘,即国家综合战略与军事作战方略的浑然一体,“五事七计”与“知胜有五”的有机统一,在战略运筹与作战指导原则运用上做到天衣无缝、水乳交融:“夫所谓庙算胜者,非必庙堂之算,盖凡未出军之前,预筹于辕门者,皆算也。亦尝聚将士群坐而筹之曰:今日与众人共计,即是庙算。”(《戚少保奏议·上军政事宜·严军令》)很显然,戚继光的“庙算”观念,已不再单指战略决策层面,而是延伸到了战役乃至作战指挥层面,这无疑是对孙子“庙算”思想的拓展和发展,其兵学理论的创新意义,于此可见一斑。
戚继光兵学理论的创新性,也体现为他特别注重突出实战效能。在战术上,他重视火器应用于作战的新情况,重视军事技术革命所带来的战争新形势,为此,他强调在作战上,要充分发挥武器装备的优势,把快枪、鸟铳、火铳、火炮、战船的效能运用到极致,同时,努力寻求人与武器装备的最佳结合,注重骑、步、车、水诸兵种的合同协作,关注冷热兵器的有机互补,创设鸳鸯阵这样的合理战术编组。这种战术指导原则,经历了实战的考验,体现出“长以卫短,短以救长”,灵活多变,攻守皆宜的鲜明特点,是他对中国古代战术发展的一大贡献,也是其实战指导理论创新意义的具体体现。
戚继光兵学理论的创新性,还表现为他善于结合新的战争状况,能与时俱进,及时提出恰当合适的新对策,从而牢牢掌握军事发展的主脉,引领战争的潮流。像海上“相敌二十法”,就是这方面的重大建树之一(具见《纪效新书·治水兵篇》)。这些相敌之法,是戚继光从自己的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对当时的海上敌情研判,具有很实用的指导价值,这并不是对孙子“相敌”之法的简单继承和模拟,而是戚继光本人根据作战样式的历史性变化,对海上侦察和御敌所做出的创新性发展,反映了海防斗争的一般规律,是海防情报和海战指导的宝贵遗产,其所蕴涵的“去芜存菁,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辩证思维内核,尤其弥足珍贵。
在军队管理和训练问题上,戚继光兵学理论的创新性同样无所不在。他强调练兵的根本宗旨,是为了实战,反对虚应故事,搞花架子,指出“教兵之法,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主张练兵的过程中要做到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先纪律后战术,先单兵后合成”。值得注意的是,戚继光高度重视精神因素在克敌制胜中的关键作用,提倡在“习手足”的基础上,加入练胆、练气的因素,强调“出于气者为真勇矣”(《纪效新书》卷十一《胆气篇》)。他的这个认识,与普鲁士著名军事学家克劳塞维茨的观点可谓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克劳塞维茨在其不朽之作《战争论》中,将战争制胜要素归纳为五大类:精神要素、物质要素、数学要素、地理要素、后勤要素,并指出这五大要素中,精神要素是占据首要地位的。物质力量只是刀柄,精神力量才是真正锋利的刀刃。由此可见,戚继光的训练之法,在前人的基础上,显然也有了深化与拓展。
当然,戚继光兵学更值得我们关注和重视的,是他的思想体系中饱含着深刻的战略辩证思维,不无思想方法论的价值,这使得其思想能够超越时空,具有永恒的启迪意义。
简略地说,我们认为,戚继光兵学理论体系中的辩证思维,集中反映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重视矛盾两点论与重点论的辩证统一。以部队训练为例,戚继光主张练兵与练将两者并重,不可偏废,这是矛盾的两点论。但是,戚继光又主张在训练问题上,不能不分主次,不问本末,而是要突出重点,把握关键。这个重点,就是练将,因为,将领是军队的灵魂和大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戚继光深谙这个道理,指出“练将譬如治本,本乱而末治者,未之有也!”(《纪效新书》卷十四《练将篇》)而在练将三要素“积将德,广才学,习武艺”之中,积将德,也即“正心术”又是重中之重。又如,戚继光所主张的“大战之术”的决战思想,也是矛盾两点论和矛盾重点论的有机统一与巧妙平衡,一方面,他主张攻守结合,攻守适宜,所谓“惟战守两端”,这兼顾了攻与守两方面。但是,很显然他更侧重于进攻之道,强调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这种抓纲举目的重点意识,无疑是辩证思维的集中体现,难能可贵!
第二,见利思害、见害思利的“杂于利弊”识见。兵家和道家相似,都主张将事物的利弊作为一个统一体来综合考察,认为天下万事万物,没有单纯的利,也没有绝对的害,都是利中有害、害中有利,要得到某一个事物的利,那就要容忍和接受它的害。这一点,早在孙子那里就有认识,戚继光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新的思考和深化。在将帅应该拥有“智、信、仁、勇、严”等五种优良素质的基础上,戚继光认为这些优秀素质中,都有其局限性,应该引起重视,加以克服:“智信仁勇严,非智不能辨其弊,信之弊也执,仁之弊姑息,勇之弊也暴,严之弊也刻,皆不得其当矣。”(《纪效新书》卷十四《练将篇》)这种逆向的辩证思维极其深刻。
戚继光的兵学理论,是明代兵学最高成就的代表,在中国兵学发展史上占有不可磨灭的崇高地位。同时,也是当下我们树立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优秀典范。从这个意义上说,积极借鉴其合理内涵,大力弘扬其理性精神,是我们今天应积极倡导并大力践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