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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10月16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138

    我之饮酒观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0月16日   03 版)

        ■张柠 主持:丁帆

        近期读到不少同行和友人谈酒的文章,陈年旧事,鸡毛蒜皮,伴着酒气喷出来,蛮有趣味。我既不善饮,也不嗜饮,偶尔为之是给朋友助兴,对饮酒没有特别体验。关键是没有善饮的基因,跟我那早逝的父亲一样,喝一小杯白酒就满脸通红。明明没喝多少,给人一种贪杯的感觉。因此我从不主动提什么喝酒的事。酩酊大醉的经历倒是有过两次,一次是青年时代事业低谷时期借酒消愁的“苦闷醉”;一瓶劣质烧酒下肚,吐得直见胆汁,第二天下午还不省人事。另一次是在祖国的北方,遇见热情的少数民族同胞,在高亢的祝酒歌和狂欢的舞蹈感召下,舍命陪君子而有的“欢乐醉”;自酿的高粱酒,少说也有600毫升,喝得他们往我嘴里灌解酒药。这都是很久以前的酒事。

        读着那些写酒事的江湖文章,我在琢磨,同样是液体,为什么不写饮水的水事,或者饮奶的奶事,而是一窝蜂去写饮酒的酒事? 因为酒不是水,是火,流动的“液火”。喝水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喝火”就令人诧异。饮茶是特例。茶是水与树叶汁的混合物,水中增加了茶多酚和芳香物质。而且茶水对肉身的作用很微妙,不仔细体味难以觉察,饮茶因此需要安静和闲暇。与饮茶的“文人雅气”相比,喝酒则有“英雄豪气”。酒精能操控肉体、影响情绪、左右言行,其力量超出了人的理智范畴,人的本性因此而容易暴露。达尔文和尼采都认为,在人类起源的大门口坐着一只猴子。这只猴子,是关于人之根性的比喻。理性和意志是一种巨大的遗忘力量。要想打破理性和意志的桎梏,让人忆起和显露起本源和根性,需要的不是茶,而是酒。

        酒,是介于液体和气体之间的古怪物质。它将上升和下坠两种逆向运动的物性,聚于一身。它是流动的火,是燃烧的水,是沸腾的冰,是温柔的剑,是不相融的相融性;是不可能的可能性。古人将酒视为神的饮料,当作人与神沟通的重要媒介。这就是有人一喝酒就神神鬼鬼的原因。这就是有人一想变得神神鬼鬼就想喝酒的原因。喝下那刚柔相济的火一般的液体,让火苗在体内流动奔突,让血管膨胀,让心跳加速,让理性休息,让非理性上岗。喝酒就是喝火,就是玩火,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三五成群,有时候聚众扎堆。

        独自一人“烤火”。将液火倒进肠胃,让火在血管里流淌,将自己点着,暗淡的生命开始燃烧。独自借酒消愁,没有旁观者,自己给自己“提酒”:为恶人和善人干杯,为仇人和亲人干杯,为地域和天堂干杯。再提一个,再干一杯。然后酩酊大醉,然后低头啜泣,然后嚎啕大哭,然后心如死灰,然后情如铁石。那是一种向死而生的“饮”,那是在与神奇饮料的真正主宰者的对话,也是对命运的质疑。此时此刻,枯萎干瘪的生命,在酒的催化下膨胀起来,伴随着孤独者绝对的沉默和隐形的喧嚣,还有一种无意义的悲剧性快感。那是整整一代男人秘密的成年仪式,也是我们青春的诗篇。

        多人一起“玩火”。三五亲朋,二四相知,喜事愁事,不想独自消受,要彼此共享。大家举杯相邀,互赠佳肴珍馐,交换美丽词语。祝福祝福,先干为敬! 流动的火伴随着燃烧的血,人与人之间的防线消失、等级消失、计谋消失、禁忌消失、彼此消失。“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相拥相融的冲动突如其来,我和你,你和他,原本一体,为何分离? 这是母爱和情爱之外,另一种伟大的人类之爱,婴孩般的纯洁之爱,其纯度何止53度! 酒火把人烧得透明,没有杂质,没有权谋,没有秘密,宛如孩童。仅剩的一点秘密,早就和着酒食倾洒在了彼此的衣襟之上。

        众人聚集“拱火”。有一种拱火式的集体饮酒,那是族群庆典的仪式,是威权得失的政治,是兵家胜败的争斗,是商人赚亏的营销,是杯酒释兵权的暗号,是借酒装疯的幌子,是麻翻敌人的药引子,是智取生辰纲的号令,是强者的舞台,是弱者的墓地,是比武决斗,是你死我活。有人如鱼得水,有人铩羽而归。总之,它就是一个“局”,就是“江湖”。

        上述的“烤火”“玩火”“拱火”三者,其边界并非绝对,在特定时空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最常见的是“独自烤火”变成“多人玩火”。“多人玩火”变成“众人拱火”。这是个体社会化的历史,也是人类独立精神堕落的历史。我们经常见到的,是第三种“拱火”式的“现实主义”饮酒。而第二种“玩火”式的“浪漫主义”饮酒,一年之内也难得见到一两次。第一种“孤独的饮酒”,那种“现代主义”式的饮酒,已经快要绝种了。

        现代哲学家尼采和现代派文学鼻祖波德莱尔,都特别关注酒这种饮料。尼采因不喝酒而清醒,他在酒中提炼出“酒神精神”,即“狄奥尼索斯精神”。它与“日神精神”即“阿波罗精神”相对应。悲剧美学是从“酒神”中诞生的。“酒神”的特点不是沉迷于梦幻,而是醒时的“迷醉”状态。波德莱尔在诗歌创作之外,为葡萄酒这种“致幻剂”撰写了专文,将酒视为“人造天堂”的重要条件。哲学家和诗人的共同之处,在于对“迷醉”的强调。迷醉不是堕入梦幻,而是部分地舍弃“自我”的主体意识,渴望自身与他人和世界融为一体。因此,尽管在情感上我倾向于“独自烤火”式的饮酒,但在理智上,我却钦慕“多人玩火”式的饮酒。那是和解和团结的酒。它的结局是,所有人都伏倒在尘埃之中,就连仇人也能相亲相拥,大家都朝着伟大的酒神精神迷醉不已!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叫《酒的诗学》的文章,内容涉及与饮酒相关的6个问题:“酒的精神”“晏饮中的阴谋”“文人与酒”“革命的酒”“孤独者的酒”“酒吧的酒”。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观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一方面惊讶于自己文章的早熟,另一方面又惊讶于自己的停滞不前。二十六年没有什么长进,跟我的酒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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