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宗璞文集》终于出版了。
十卷,二百五十多万字。这对于一个写了八十年的作家来说,算不上成就辉煌;但是对于“三余”(业余、事余、病余,晚年又加一余:生命之余)写作的宗璞,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
宗璞从十几岁开始写作,曾经是一名小小的文学少年。青年、中年时期,她和很多人一样,经历过一些无法躲避的奇特遭遇,一度暂别写作。但是文学的根苗不死,一旦风调雨顺,便发叶萌花,结出硕果。直到晚年,她依然如一只衔沙的蚂蚁,一颗一粒,一点一滴,构筑文学的七宝楼台,日复一日,未曾稍歇。
宗璞出身于书香门第,一辈子几乎都在书斋里生活,但她不是风花雪月、轻吟漫语的作家。她的散文写花草,写景物,写亲情故友,写身边生活,简洁的语句、简短的篇幅,却有气象,意蕴深厚,力量饱满。她的小说,从上世纪50年代的《红豆》、70年代的《三生石》《弦上的梦》,到本世纪的《四季流光》《稻草垛咖啡馆》《打球人和拾球人》,都与时代和社会紧密相连,站在现实的生活和思想的“前沿”。她的作品温文尔雅,从容端庄,但是有风骨、有锋芒、有担当。她甚至是一位“先锋”作家,《蜗居》《泥沼中的头颅》《我是谁?》等小说,对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的运用纯熟贴切,堪称典范。
宗璞一向多病,晚年健康更是每况愈下,又因视网膜脱落,几近失明。停止写作,颐养天年,是合乎情理的选择。但是,病弱的宗璞有着超出想象的坚韧,她硬是以口为笔,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成章;一字一句地听,斟酌修改。在《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之后,她用这种无法企及的方式“写”完了《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和《接引葫芦》——这部总名《野葫芦引》的史诗般的长篇小说巨制,了却了她几十年来为历史存真、为中国知识分子存真的执着心愿,还“写”下了一篇篇如萤火般闪着微光,却也足以烛照黑夜、滋润心灵的精粹文章。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作为宗璞的写作生活的目睹者,我看到她是怎样背负着文学的使命,缓慢而顽强地一步一步前行。不能手写了就用口授,大字的稿子也看不清了就用耳朵听,耳朵也听不清了就多听几遍,头晕了就躺下休息一会儿再干,无论如何就是要写下去。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写写停停迤逦三十二年,人物之丰满、情节线索之清晰、叙述之流畅贯通,仿佛一气呵成。除了超人的记忆力,她只有无数次反复听读,思前想后,接续草蛇灰线。这对于一位耳不聪目不明几乎无日不晕的老人,何其艰难! 但她追求完美的努力丝毫未减,谋篇布局,推敲文字,始终如初。她是苦吟的诗人,吟安一个字,可以花几天时间。她写下的文字,好像都在她的脑子里,随时听命,让自己更加贴切传神。或许是因为接近,每读宗璞作品,总有隐隐的感动,因为我知道它们是怎样得来。“小说是作者灵魂的投入,是把自己绞碎了,给小说以生命”,这在宗璞,不是虚言。
诚与雅,是宗璞在创作上一以贯之的追求。二十年前,她在创作六十年座谈会上说,雅是艺术性,诚就是说真话。说真话有好几层,一个是勇气,一个是认识。认识有高下。能认识了,要有勇气说出来。勇气又分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外界来说,宁可开罪于人,也要坚持真理;一个是对自己来说,有的时候,没有勇气去看事物的深层;有的时候是看到了又不愿写,不忍写。读伟大作品时,有时有一种感觉,作者对自己很残忍。这是高尚的残忍。宗璞就是这样,勇于看向事物的深处,说真话,写自己眼中的历史。尤其在晚年,她言自己之所言,不怕开罪于人;感自己之所感,坚持独立的见识。信念所至,品质自现。
编辑《宗璞文集》,从《野葫芦引》完成即起意,具体的编辑工作前前后后用了三年多时间。这期间,宗璞一如既往,克服目力和听力的障碍,认真地耳读了重要的作品,个别处稍做修改。文章的分类、编排,卷次的先后,都经过仔细的考量。我们的工作是愉快的,包括争论和妥协。我在这几年里重新阅读或浏览宗璞的作品,梳理她的写作脉络,含英咀华,常有新的感受。宗璞曾经回顾四十多年前人文社老社长韦君宜、老总编李曙光等在关键时刻给她的关心和鼓励,使她有信心在创作上更进一步。而我有幸成为她的责任编辑,三十多年来在文学和人生的方方面面得益甚多。为她创作生涯的总结做一点事,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