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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10月16日 星期三

    汉文化圈:汉语与日语的纠缠与互惠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0月16日   15 版)

        ■刘火

        以今天语言谱系学分类的一般观点看,世界分为两大语言文字系统:汉藏语系(Sino - Tibetan languages)和印欧语系(Indo - European languages)。汉藏语系共计约400种语言,其地理分布东亚、南亚、东南亚、中亚。而在这一语系中又单独出现“汉字文化圈”。“汉字文化圈”包括日本、朝鲜半岛、越南等。“汉字文化圈”又称“汉文化圈”“东亚文化圈”等。它特指历史(日本、朝鲜半岛、越南等)和当下(主要指日本)因使用汉字作为书面语而受汉文化影响的文化圈。

        在汉文化圈里,从来没有过像汉语与日语的关系这般悠久和纠缠。

        涉及到语言的独立性和民族性,在日本学者书写的史书里,虽各有说法,但不能不正视汉语特别是汉字(从甲骨文开始,一个汉字就是一个词)对日语的至深影响。日本学者井上清(1913-2001)认为日语早在3500年及之前就有了自己的文字(日本称“和语”),但是直到平安时期(794-1192)的九世纪中叶至十世纪,今天的日本语才正式形成,这就是以“简化汉字草体的‘平假名’和采取楷书汉字笔划的‘片假名’”(《日本历史》,日文1963;汉译1974,商务印书馆)。板本太郎(1901-1962)是一位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历史学家,在其日语史上,板本太郎依据藤岡勝二(1876-?)1908年发表的《日本語の位置》一文提出的“日语属阿尔泰语系”理论发挥:“我赞同这样的见解,即在石器时代早期,有一支属于乌拉尔-阿尔泰语系的种族,从亚洲大陆北部向东迁移,经库页岛、北海道来到日本列岛,在这里培育起独自的文化。如果说日语中有同南方语和朝鲜语类似的语汇,那是后来文化交流的结果”(《日本史》日文1962;汉译2008,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尽管如此,板本太郎也无法抹掉今天日语最终形成的因果。在《日本史》第三章《中古史后期》里,板本太郎写道:“片假名是把汉字的偏旁加以简化,用简单笔画表示的表音文字,平假名则是将汉字草书加以简化的表音文字。”

        关于日本语言,在一篇专门阐述汉字与假名关系的文章里,日本比较文学会与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川本皓嗣(1939-)在回忆日本历史和日本文字时不无感慨:“中国传来的汉字、汉文文化是如何深深扎根于日本文化之中的,而且现在又是如何支撑我们日常生活和知性生活的呢? 假如最初汉字和汉文(通过它才能了解到巨大的中国文明)没有传入的话,日本文化将会成长发展到怎样的程度呢?”(《身处交流的文化中——汉字与假名》,日文2004;汉译《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第三辑,2015,上海古籍出版社)

        日语与汉语的不同,在于汉语是表意文字,日语是表音文字。但无论是汉字的音特别是汉字的形,都是现代日语的主源之一。同样,从“平假名”与“片假名”的创造来看,汉字对日文据有先天的惠泽作用。“明治维新”后,日语接受了一次外来语的大洗礼。而当这种外来语成为日语后,又通过中日的交流回馈于汉语。

        汉文化及汉字何时来到日本,井上清讲:“从公元前四世纪到三世纪,中国社会的生产力和文化迅速发展,给予周围各地域以深厚影响。公元前三世纪末叶,汉帝国兴起,拥有农耕和铁器的中国文明传到了朝鲜半岛,再从那里过海进入日本……成为联结两国文明的通路。”明治后期的著名历史学家村上专精(1851-1928)也讲,真正起到重要影响的是钦明天皇十三年(552),从百济国传来佛教,到圣德太子时(574-622)佛教兴隆。随着佛教的进入,汉字从此在日本扎下了根(《日本佛教史纲》,日文1939;汉译1981,商务印书馆)。

        汉语外来词的涌入有两大高潮。一是中古汉唐(按照陈寅恪的分期)公元四世纪到八世纪特别是五世纪到八世纪,佛教西来。梵语和西域的一些语言翻译成汉语,如“觉悟”“刹那”等。二是十八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初,随着西方工业文明和启蒙运动的传入,英、日、法、德、俄等语言被译为汉语,其中有两字(词)至为重要:一曰佛、一曰禅。

        先说佛。佛,东汉许慎(58-147)《说文解字》释“见不审也。从人弗声”,此“佛”作“若似”(仿佛)讲,与佛教之“佛”无关。瑞典汉学家高本汉(1889-1978)《汉文典》(英文1957,汉译2021,中华书局)录“佛”也无“佛陀”之义。佛教传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68年),《说文解字》成书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到安帝建光元年(121年)。据考,“佛”作为外来词,见晋代袁宏(328-376)《汉记三·永平十三年》“西域天竺国有佛道焉。佛者,汉言觉也,将以觉悟韦生也”。“佛陀”见六世纪中期成书的《魏书·释老志》“浮屠正号曰佛陀。佛陀与浮图声相近,皆西方言,其来转为二音。华言译之,则谓净觉”。佛、佛陀为梵文Buddha的音译。“佛”传到日本后作“仏”或“仏陀”“仏教”等。其实,日语中的“仏”,在唐时汉语书写里亦作“仏”。敦煌变文抄卷中,“佛”多写作“仏”。如藏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盈字七十六《目连变文》、云字二十四《八相变文》、台北“傅斯年图书馆”188104《妙维摩手记》等里,“佛”皆作“仏”。周绍良等编《敦煌变文集补编》(2016,北京大学出版社)里按原件抄录的变文,“仏”照录,没有按现在的“佛”改动。可见日语中的“仏”也是汉字的“佛”。关于“仏”,《康熙字典》认为异体字,周绍良、王重民认为是俗字。何谓“俗字”? 即汉文化的大众化和汉字的简写。

        再说“禅”。《说文解字》录“禅”,释“祭天也”。《康熙字典》“又代也。禅让,传与也”。此字原义与佛教无关。到佛教西来后,“禅”才成为佛教话语的重要词汇。禅为梵语“禅那”的汉字音译简称。“禅那”,见唐代天竺高僧般剌密帝的《大佛顶首楞严经》(705)“一殷勤启请十方如来,妙奢摩他,三摩禅那,最初方便”。“禅”见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景林寺》(六世纪初)“寺西有圃,多能奇果,春乌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内置只洹精舍”。禅入主中国后,经东土始祖达摩(?-536)到六祖慧能(638-713),成为最中国化的佛教。《六祖坛经》也顺理成章成为中国化佛教最为重要的成果。佛教自六世纪东渡日本在天台宗真言宗时代(784-1192)逐渐走向鼎盛。时至两宋(960-1279),禅宗极为盛行。日本入宋的僧人,几乎都受到禅宗的影响。中国“西蜀兰溪”(今重庆涪陵)临济宗禅师道隆于日本宽元四年(1246)率弟子东渡日本,建长四年(1252)在建长寺入住,弘安元年(1278)在建长寺圆寂,日本朝廷敕赠“大觉禅师”谥号。日本“禅师”谥号自此始。道隆禅师对日本佛学、文学、水墨画、书法,以及寺庙的建造、庭院造景等均产生深远影响,直至当下。

        自此,日本的佛教禅宗,几乎成为日本宗教乃至日本文化的一张名片。得益于禅学在日本的深广影响,铃木大拙(1870-1966)的禅学,成为今天禅学的最高成就和集大成者,铃木大拙也被誉为“世界禅者”。铃木大拙许多书已被译成汉语,其中《禅与日本文化》(日文1958;汉译2017,译林出版社)最为知名。仅从“禅”一端,可以佐证日本近代重要学者内藤湖南(1866-1934)所说——“大体上,日本的文化是在中国文化的刺激下发展起来的”(《日本历史与 日本文化》,汉译2012,商务印书馆),内藤湖南讲这句话时是1920年。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源自英、法、德、俄、日语等一大波外来词(无论音译还是意译)传入中国成为现代汉语时,最多的不是英语却是日语。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汉语外来词词典》共录外来词“一万余条”,包括许多已经不用和不常用的词条,英语如“错弟儿”(今用“TNT”)、俄语如“布拉吉”(今多用“连衣裙”),梵语如“尘那多”(今用“金币”)……还有大量的中国境内少数民族语言的汉译词和大量的科技术语等。从时间上看,日语外来词时间大都比这些短,却绝大多数存留于今。《汉语外来词词典》“C”条,共录大约190个左右,其中最多的是日语,多达37条,除极少如“曹达”(今用“纯碱”)、“苍铅”(今用“铋”)外,其他三十多条今天依然活跃在现代汉语词汇里,如财团、采光、参观、常识、成分、刺激、出版、出庭、错觉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

        与汉语的“表意”不同,尽管日语从根本上讲是表音文字,但现代日语是通过汉字哗变成“平假名”和“片假名”的,这就决定了日语与汉语的血脉关系。直到今天,日语里常用的汉字尚有2000个左右(最大的日文词典《诸桥大汉和辞典》竟录近5万个汉字,几乎与《康熙字典》录汉字一样多)。当日语“回馈”汉语时,五光十色无所不有,仅就社会与生活两方面的两个词管中窥豹,以“革命”和“茶道”为例——

        革命:“革”,先秦典籍多有涉及:《诗经·小雅》“如鸟斯革”,《尚书·尧典》“鸟兽希革”等。《说文解字》“兽皮治去其毛”,清代段玉裁(1735-1815)注“革,更也。二字双声。治去其毛,是更改之义,故引伸为凡更新之用”。九世纪,日本高僧空海(774-835)编纂的《篆隶万象名义》(1995,中华书局。此字典录字多达16900余个)释“革”为“皮老”。高本汉《汉文典》释“革”为“变”引《诗经·皇也》“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命”,《说文解字》“使也”,《周易·革卦》“悔度亡,有孚改命,吉”。“革”与“命”构成双音动宾词“革命”,《辞源》(《辞源》收词的下限是1939年,一至四卷不同年限出版,商务印书馆)录。《周易》有专章讲“革”的《革卦》。《革卦·彖》在释“革”第一条时讲“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革命”一词也来自此条“天地革而四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在矣哉!”“革命”一词在古汉语里早就有之,但今“革命”却出自日语“革命(音kakumei)”。与“汤武革命”中的“革命”一词有关联但更多意思来自引入后的崭新意义。

        茶道:《尔雅》《说文》皆无“茶”,只录“荼”。高本汉《汉文典》也只录“荼”而无“茶”。《说文解字》作荼,《康熙字典》引《魏了翁集》(宋)“茶之始,其字为荼,如《春秋》齐荼、《汉志》荼陵之类。陆、颜诸人,虽已转入茶音,未尝辄改字文。惟陆羽、卢仝以后,则遂易荼为茶”。《康熙字典》作“茶”。唐时,茶作为一种饮料、食品和药剂,已为达官黎民所熟知,因此有陆羽《茶经》一书流布。“道”,《说文解字》释“所行道也”。“道”有多义,此“道”转义为“技艺”“技巧”,《论语·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茶”与“道”构成双音节偏正词“茶道”,《辞源》《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皆不录。明末清初刘源长的《介翁茶史》也无“茶道”一词。足见“茶道”一词恐非汉语原生词汇。但“茶道”一词已见唐。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全唐诗》卷八百二十一)。又见封演《封氏闻见记》(成书于八世纪中期)“因鸿渐之论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茶”。此唐人所说“茶道”是否与今日“茶道”同义,尚难断定。但“茶道”一词,诸汉语词典不录说不过去。今“茶道”,词语源自日语“茶道(音sado/shado)”。日语“茶道”从“茶汤”或“茶の汤”中化出,“茶汤”见王建“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全唐诗》卷三百零二),亦见《介翁茶史》。在日本,至江户时代(1603-1868)初称“茶道”或“茶 の 道”。从桑 田 忠 亲(1902-1987)《茶道六百年》(日文1980;汉译2016,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看,茶艺在两宋交接的时期即日本镰仓(1185-1331)初期传到日本,本土化后形成一整套饮茶艺术、饮茶程序和饮茶礼仪等所谓的日本茶文化(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共十一章,其中两章专讲“禅与茶道”)。作为日语的“茶道”一词,何时回馈现代汉语词汇,俟考。

        不同文化的交流和不同文明的互惠,是这个星球人类历史上最为灿烂的事件之一。在这一进程中,汉语与日语的互惠,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世界上还没有哪两种语言能如此紧密地连结,历史悠久地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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