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泽
陆志韦先生不仅是一位严谨的科学家,也是一位感情丰富的诗人。他毕生从事语言学和心理学研究,既继承了古典诗词的传统,又不断创新,被认为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文体革新的推动者。1934年春,陆志韦曾在芝加哥大学用英语讲授中国诗歌文学,他的五篇讲稿经汇编、翻译,形成一部气韵生动的《中国诗五讲》,蕴含深刻的主体性。
陆志韦是心理学、语言学兼长的学者,同时也是新诗的开路先锋之一。他对语法和音韵学颇有研究,因而专业知识在全书时有出现。凡书中所引的例诗皆有与主题相对应的解说,他对绝句的品鉴独到,对诗人的评价精当。在中国诗平仄部分的韵学研究中,他以英语中的字母“O”在不同单词中的发音和音调抑扬起伏来解释平声、上声、去声、入声的区别,将外行引进对仗的大门。在论及翻译能否触及汉语“形散意连”的特征时,他用“峨眉山月半轮秋”这句七言展现李白熔铸字词的天才,将“半轮秋月”的逼真可感以“南瓜馅饼”的譬喻形象地转述给外国听者,对汉语的感知能力展露无遗。
中国诗歌抑扬顿挫、对仗工整的形式虽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汉语的格律之美,但也限制着诗歌体裁的跨文化传播。为了让古诗之美可知可感,“对译”是陆先生在讲诗时给出的答案。为展现温庭筠文风的华丽纤秾,他在第三讲采用对译的方式将《更漏子》(其五)以汉字、拼音、英文直译和符合语法的翻译组合,呈现了一首在西方人读来略有颠倒的诗歌,不仅列出词中丰富的意象,而且尝试用另一种语言解读意象间的互动关系,或变换词序,或转换词性,绘制出一幅色调明亮的晨征图景。
本书中,以“我”为主的“我们”一词频频出现,折射出讲诗者身上难以磨灭的文化印记,洋溢着作者的自豪之情。陆志韦是时代变迁的亲历者,在他身上重叠着旧学堂的书声和新文化的涛声。他口中幼时的私塾、雨中的庭院常勾起外国人对古典东方的幻想,也成为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文化余韵。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路口,人生经历与读诗体验“相对摩今古”,加深了本书的人文底蕴。讲到格律时,他谈起私塾教授的七言律诗格式,其传诵声似犹在耳畔;讲诗歌体裁时,苏州深巷袅袅间的市民娱乐是弹词的缩影;讲李白时,山间偶遇麋鹿饮溪的场景将千年前的诗句带回到现实。在书里,诗歌和历史不再是空洞的记述,而变成一位亲历者生命进程的一部分,教育、曲艺、诗句在他身上变成闪光的符号,使个体记忆补益诗歌之讲。至此,书与人已不可分割,二者拓宽了彼此的视域。
不只是语言,我们民族的诗人、诗歌的独特美感、诗歌动人的质朴等等,都是陆志韦所认为的“珍宝”。读本书,如经历一场生动的文化输出,使人联想到叶嘉莹先生一生所倡导的“诗教”:“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而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这些讲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陆志韦在书中提到李白、李商隐和杜甫等文人时,都会作元气淋漓的评价:他仰慕李白飘然不群的个性,称李白是“受人爱戴的酒徒诗人”;他欣赏李商隐缠绵悱恻的诗情,直言李商隐是“中国最受爱戴的情诗能手之一”;他喜爱杜甫忠厚质朴的风格,盛赞他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我们中国人素来得意地认为,这些人的光芒将永远闪耀”。至此,李杜等我民族大诗人身上浓厚的生命力量跨越了民族的界限,借陆志韦之口感动新的读者,引起民族间精神气息的相互激荡,陆先生真乃中华诗教之先行者也! 斯人已逝,诗人与言者俱已不在,但他们作诗讲诗时的信念当永垂不朽,一如太白笔下“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如老杜寄语“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时至今日仍光芒不损。这份信念是文人的莫逆,是代际的嘱托,汇成我们文化自信的厚重底气。
《中国诗五讲》中作者的主体性让诗歌的民族语言特色有迹可循,使本书囊括专业视野、生命过往、民族特质,成为探究诗歌文化传播的铺路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