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锦
一
辛丑年一个秋日午后,借到嘉兴之际,到范笑我先生的多晴楼茶叙,偶见桌上放着一册白皮自印线装的《谈朱生豪》,便拾起来闲翻。原来这是翻译家朱生豪与宋清如之子朱尚刚所编的1983年11月至1997年4月之间宋清如与之江大学老同学彭重熙之间的往来通信集,为“三人丛书”第三十种,2004年10月印制,限量仅100册。
范老师见我甚感兴趣,于是慨然相赠。当翻到第三封信即1983年12月27日彭重熙致宋清如函时,瞥见了这样几句:
写此信后又阅读了你写的《生豪一生》,引起了我对他的恸悼之情,况昨天正是他逝世的三十九周年。你说朱朱于写作闲隙,曾选辑了《唐宋名家词四百首》,此稿尚在时,我如能再到嘉兴,当索稿一阅。朱朱对唐宋名家,颇多创新独到之见,三一年夏师授唐宋词,学期终了,诸生作学习心得,夏师对朱朱所写的评论,激赏之余,曾为之忘食,这是夏师亲口说的,我记得很真切。
信中提及的《唐宋名家词四百首》,这是过去所不曾知道的,为此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其中的“朱朱”是朱生豪早年的笔名,“夏师”即是词学家、时任之江大学国文系讲师的夏承焘。彭重熙引述夏承焘的话,意在强调朱生豪的古典诗词修养之深厚,其“创新独到之见”,更是令这位后来被誉为“一代词宗”的词学家激赏不已。
朱生豪在之江大学求学时有“之江才子”之誉,其在诗词创作和鉴赏上出众的才识,确实受到夏承焘的赏识。除了彭重熙,夏的另一位弟子黄竹坪也有类似的回忆:
夏师曾语我,朱是他从未遇到过的聪明学生,他的论文都有精辟的见解。有一次他在教室里说:“昨天晚上的音乐会,我不去参加,看朱生豪的论文出神了,非常佩服,音乐会怎样会像他的论文精彩。之江办学以来,没有过像朱生豪一样的学生。”还有一次,夏师又说:“朱的才智,在古人中只有东坡一人。”故夏师恐是最知道生豪兄的一位老师。
夏承焘自己也曾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多次表达对朱生豪古诗见解的由衷赞叹,比如1931年6月8日的日记中写道:“阅朱生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多前人未发之论,爽利无比。聪明才力,在余师友之间,不当以学生视之。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如处子,轻易不肯发一言。闻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未易才也。”日记作为写给自己看的文字,尚且如此不吝赞美之词,足见夏承焘得遇英才而教育之的狂喜之情。只可惜,这些令夏承焘读后都感到惊艳的唐诗短论,已在时代的动乱中散佚,今人终于无福得见了。
二
幸而,这份由朱生豪遴选、宋清如亲手抄录的《唐宋名家词》手稿尚留存于世,现已由朱尚刚捐赠给嘉兴市图书馆收藏。我们历时两年,将之做了整理,为了尽可能地保存原貌,手稿部分以插图形式分布于书中,对文本则进行了标点和注释。读者和研究者正可以据此探究朱氏的古典诗词见解,并由此联系其翻译成就,探讨二者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据我所知,最早提示人们要将此选本与朱生豪的翻译风格联系起来看的是老作家黄源。他在给吴洁敏、朱宏达所著《朱生豪传》所作的序言中说:
朱生豪翻译莎剧的成就举世公认,但他成功的途径,尚未究明,在我心中也时时有些疑难不得而知。比如朱译莎剧显示出译者具有精深的中国诗词的修养,他的诗才渗透在汉译莎剧的字里行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诗人,若没有相应的诗才,是无法使洋诗中化,恰到好处的。
鲁迅说过:“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当黄源得知竟还有《唐宋名家词四百首》这样独特的文献存世时,特别指出:“这一本生豪夫妇译述莎剧之余选编的词集,不仅可以显示选编者的眼光,也许还可以从中找到中西诗人同声共气之处。”
亦如朱尚刚在前言中所揭示的那样:“这本词选的取舍选辑还是体现了朱生豪和宋清如的主观意趣和审美标准,按宋清如后来的回忆,是‘当时主要由个人情趣爱好出发’,并‘顾到保留各家的风格’,对我们后人读懂这一代“译界楷模”的情感世界和在词学方面的见解有着一定的帮助。”
三
彭重熙所说的《生豪一生》,指的是宋清如所作题为《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过程》一文。我在其中读到了以下这段话:
茶余饭后,生豪往往翻阅唐宋各家词集,以及各家诗选、词律、词综等,凭自己的观点遴选名篇佳作,积累既多,辑成《唐宋名家词》,而把那些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一向脍炙人口的如岳飞《满江红》之类列入附录,共计四百首,嘱我系统抄录。可见他对诗词仍然有着浓厚的兴味,借此作为调剂。
宋清如这里所说的是发生在1942年的往事。这年5月1日她与朱生豪在上海举行了婚礼,因去四川谋生的计划没能实现,遂决定前往常熟宋清如的娘家暂住。在此期间,朱生豪全力以赴埋头重译莎士比亚剧作,译写间隙,作为调剂,与宋清如一起翻阅了家藏的这些词书,并做了选辑抄录。
相同的意思,宋清如在接受《朱生豪传》的作者吴洁敏和朱宏达采访时还提到:
共同选辑《唐宋名家词四百首》对生豪来说,无非是作为“课间休息”,以为调剂。也因为照顾我闲着无聊,是特意为我安排的“作业”。
传记作者为此引申说:“当时译莎是紧张的,精神生活是丰富的,既有莎翁这一精神支柱,又有爱妻陪伴左右,朱生豪曾对宋清如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一语道出了他对婚后生活的欣喜之情。”就此而言,这部选本即是二人蜜月生活的见证之物。
世人都津津乐道于朱、宋之间充满甜言蜜语的鸿雁传情,而这一件两人蜜月期间共同完成的选本无疑更是这一对“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夏承焘语)爱情的又一结晶。在谈到夏承焘与朱生豪的关系时,黄源指出:“在翻译莎剧的诸多名家中,不乏欧美留学之士,不及朱生豪的,怕就在这名家指点的国学基础上。”或许这还会是一把打开朱生豪翻译世界的神奇钥匙。
今年正值朱生豪先生逝世八十周年,遂谨以此书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翻译天才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