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太燕
近日,学者毛静编著的《毛庆蕃年谱长编》在北京学苑出版社出版,这部佳作有以下特点:一、选题新颖,学术界关于毛庆蕃的研究极少,以“毛庆蕃”为篇名搜检中国知网,至今仅收有两篇文章,更无著作刊行;二、史料详实,本书资料来源丰广,收集全面,包含各种日记和文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地方家谱以及民国报刊等;三、考证细密周详,全面展示了谱主的人生履迹、事功和文化活动等;四、观点辩证,遵循事实、态度客观,不为尊者讳,谱主的正面材料、负面材料均有铺陈。本书有助于为中国近代史及相关研究提供有效线索,拓宽从业者的研究视野。阅读年谱之前,笔者未料到毛庆蕃的人生如此精彩,拥有这么多高光时刻,有必要介绍给读者认识。
公卿倚重的干才
光绪六年(1880),时年35岁的毛庆蕃正式步入仕途,很快因济世之才受到显官大员的青睐,名公巨卿莫不推重,他先后得到翁同龢、陈宝箴、袁世凯、陆润庠等人的奏保。
翁同龢在光绪十六年(1890)五月九日日记称赞前来商议开矿事务的毛庆蕃“通才也”,此后多次记录与他论谈“极好”,并加以保荐。毛庆蕃对翁同龢也有影响力,光绪二十二年(1896)户部计划请办亩捐,已然具稿,他先致函翁氏进行规劝,之后上门力争不可,翁氏认为直谅可敬、其言甚辩,于是听从撤销不办了。
袁世凯也是毛庆蕃的伯乐,光绪二十七年(1901)四月他奏荐毛氏,光绪皇帝着吏部带领引见。同年十一月,袁世凯奏调时任江南制造局总办的毛庆蕃赴天津为户部银行总办,因为他“心思缜细,器局闳深,曾任户部司官,在北档房多年,综核之才为时推重,且夙究心经世,志气忠纯”,当此银行创办之初“若令其专力通筹,必能规划周详,考求精善”,尽管上海制造局也是要差,“惟银行之举,国家财政大计所关,开办之初,又中外官商所瞩目,近来财政纷纭,斡旋之机,首争此着,其重要情形,非寻常局所可比”,请准将他改归直隶补用。一年后,毛庆蕃奉调天津,并兼任工艺局总办。经袁世凯推举,光绪二十九年(1903)八月二十四日光绪皇帝再次召见毛庆蕃,后又荐任永定河道,因功赏加二品衔
花翎。据袁世凯的《文武各员考语清单》,毛庆蕃在官员考评方面连续两年上等,并有评语“该员品行端方,思虑周密,遇事悉心讲求,多能力持大体”。毛庆蕃也试图影响袁世凯,曾上书劝其急流勇退。清帝逊位后,毛庆蕃隐居苏州讲学。1914年,袁世凯欲聘他为参政院参政,他极力辞谢,是年《时事新报》曾加以褒扬:“前任甘肃藩司毛庆蕃光复以后,久居吴中。刻袁总统授为参政,恐渠不肯出山,特派专员到苏劝驾,并备程仪六百元,礼物十二色,亲笔信一封。惟闻毛公高卧情殷,不欲贻冯妇之讥,当将程仪璧还,礼物则领受两色云。”
毛庆蕃以政绩回报了政坛大员的保荐,在政事、经济、军事、民生、教育等方面多有贡献。如光绪二十九年(1903)创办的直隶臬署法政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政法专门学校。同年,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章程颁定,毛庆蕃担任驻津办事总董,数次谒见袁世凯筹集善款汇往红十字会赈灾,后来他以创立发起之功获颁中国红十字会一等金质勋章。他还倾力督建了被称为“黄河第一桥”的兰州黄河大铁桥。
与义宁陈氏的交谊
毛庆蕃深得陈宝箴器重。光绪四年(1878)三月,毛氏至湘访旧,宿于陈宝箴抚署之闲园。光绪六年(1880),陈宝箴数次向郭嵩焘盛称毛庆蕃的才干,郭氏颇为认同,《郭嵩焘日记》有记:“陈右铭见示毛实君孝廉致伯严书,论俄事利病,与鄙人持论正同”“其积累厚矣,所学尤有根柢,亦今日不易得之人才也”“实君气概非凡,所成就必远且大”。
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陈宝箴办理湘军征粮,特请刘坤一、王文韶代奏调户部员外郎毛庆蕃到天津襄办台务。七月二十八日,刘坤一、陈宝箴密荐毛庆蕃,称他“学有本源,志存经济”,办起事来处处认真,“凡于各军饷糈,综核名实,酌剂盈虚,不使告乏。或遇数目轇轕,则必勾稽入细,体会至周,人莫能欺,亦无敢怨。至于随宜损益,以节度支,尤为仰体时艰,公忠在抱。”同年,毛庆蕃有致陈宝箴二札传世,一封谈及自己近来的行迹,对王文韶、李鸿藻、翁同龢、刘坤一等人行事的评价,以及办矿、办铁路,黄遵宪放洋等事。另一封谈及身体状况,对一些医方的认知,以及友朋们的近况等。光绪二十七年(1901)五月,陈宝箴再荐毛庆蕃,评价他“操履谨严,性情忠笃,历官京外,忧国奉公。至于慎
重度支、爱惜物力,莫不实事求是,不避怨嫌”。称许以他的工作能力和行事作风,定能“立尺寸之效,分宵旰之忧”。
陈三立与毛庆蕃关系密切,他在为毛隆章所撰墓志铭中表示“尤于君犹子今甘肃布政使庆蕃为执友”,二人的来往以文事为主。光绪四年(1878)毛庆蕃入湘访旧时,众人同游山水,诗酒酬酢不断:四月,他与陈三立、廖树蘅等游岳麓山;六月底至七月初,他与陈三立、廖树蘅、郑砚孙等同游衡山十五日。陈三立记录过他们在祝融峰谈论学问一事:“三立意向阳明王氏,微不满朱子,公怫然变色,责其谬误,径去而强卧。夜半闻公辗转太息声,乃披衣就榻谢之曰:‘犹未熟寐耶? 顷者语言诚不检,然自揣当不至为叛道之人,何过虑至此耶?’公不语,微昂首颔之。晨起一笑而解。”(《清故护理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毛公墓志铭》)两人因或重王阳明或重朱熹产生争执,终而相逢一笑,由此见出他们的学养和品性。
光绪十三年(1887),陈三立致书许振祎推荐俞明震,谈及文廷式、毛庆蕃等,“文道希小留湘上,近营葬南昌,贫不可支,公能稍披拂之否? 道希霸才横绝,与毛实君、刘镐仲、陈次亮同为乡国后起之秀,乃皆以饥驱无所就,可念也。”光绪十六年(1890),毛庆蕃与陈三立、刘孚京时相过从,陈氏所撰《刘镐仲文集序》明言推崇毛、刘二子,毛氏“笃棐整厉,用绳墨自矫”,自己对两人是“敬爱无间同”。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毛庆蕃过武汉,曾携叶玉麟与陈宝箴、陈三立、李本方等宴集于汉口。
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陈三立北上,两晤毛庆蕃于河北保定,并有诗《四月下旬至保定越闰月二日实君布政兄燕集莲花池》等。关于彼时陈三立的心境,陈寅恪有过分析和阐述:“先祖、先君革职,归寓南昌,不久,先祖逝世,先君移居金陵,以诗歌自遣。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以次年为慈禧七十寿辰,戊戌党人除康梁外,皆复原官,但先君始终无意仕进。未几,袁世凯入军机,其意以为废光绪之举既不能成,若慈禧先逝,而光绪尚存者,身将及祸。故一方面赞成君主立宪,欲他日自任内阁首相,而光绪帝仅如英君主之止有空名。一方面欲先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职是之故,立宪之说兴,当日盛流如张謇、郑孝胥皆赞佐其说,独先君窥见袁氏之隐,不附和立宪之说。是时江西巡抚吴重熹致电政府,谓素号维新之陈主政,亦以为立宪可缓办。又当时资政院初设,先君已被举为议员,亦推卸不
就也。袁氏知先君挚友署直隶布政使毛实君丈(庆蕃),署保定府知府罗顺循丈(正钧)及吴长庆提督子彦复丈(保初),依项城党直隶总督杨士骧寓天津,皆令其电邀先君北游。先君复电谓与故旧聚谈,固所乐为,但绝不入帝城,非先得三君誓言,决不启行。三君遂复电谓止限于旧交之晤谈,不涉他事。故先君至保定后,至天津,归途复过保定,遂南还金陵也。”(《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
光绪三十三年(1907)八月,毛庆蕃与陈三立等在南京后湖观荷,陈有《八月十一日后湖观荷同施履卿毛实君伯韩兄弟葛虞轩刘班侯》等诗录其事。
陈三立曾应毛庆蕃之请为其八叔毛隆章撰写过墓志铭,毛庆蕃的墓志铭也是由陈氏写就,他在记述了毛氏的家世、生平和功绩后谈及双方的情谊,“公于三立之交,相摩以道义,相输以肝胆,规我之过,警我之顽,诱掖我,爱护我,终始数十年如一日,平生所兄事,引为畏友,盖无以逾公云”,以及毛氏的处事之法、交友之道和为学之路,“公为人耿介特立,以绳墨自矫,严克治,内讼己过,不毫发宽假。与人交,输写悃款,反覆不厌,见有过,必直摘极规,或有片长小善,亦激赏倾倒,揄扬不容口。所学笃守程朱,不阑入他说。”(《清故护理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毛公墓志铭》)
两次文化事件
第一次是保护敦煌经卷。宣统元年(1909)八月底,敦煌经卷事起,罗振玉欲请毛庆蕃加以抢救,他致信《时务报》主编汪康年说到:“兹有一件可喜、可恨、可悲之事告公,乃敦煌石室所藏唐及五代人写本刻本古书是也。此书为法人伯希和所得,已大半运回法国,此可恨也;其小半在都者(皆隋、唐《艺文志》所未载),弟与同人醵赀影印八种,传钞一种,并拟与商,尽照其已携归巴黎者,此可喜也;闻石室所藏尚有存者,拟与当道言之,迅电毛实君,余存不知有否,但有,尽力耸动之,前车已失,后来不知戒,此可悲也。”之后,清政府学部致电毛庆蕃,饬请保护敦煌文物。他立刻令人办理,详细考查、登记目录,并以三千金购得八千余卷解往京师。宣统二年(1910)十二月,毛庆蕃解来敦煌经卷由学部移交入藏京师图书馆,“前据陕甘总督委解敦煌经卷十八箱,业由贵馆派员取运在案。查此项写经,上年曾由陕甘总督送到原样一卷,亦应一并检送收藏,并据原解委员续行呈
到写经二十二卷,粘片二本,相应开单片行贵馆查收可也。须至片者。右片行(粘单一件、木匣一件,内经一卷)京师图书馆。”据年谱编者考证,“上年曾由陕甘总督送到原样一卷”指毛庆蕃先行呈送样卷原件《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一百五十七》,它保持了唐代卷轴装最初形态,于2023年在国家图书馆“20世纪初中国古文献四大发现展”中展出。
第二次是《潘烈士投海》戏剧事件。光绪三十二年(1906)九月,乔荩臣(笔名白云词人)所编改良社会新戏《潘烈士投海》在沪公演,再传至北京、天津。这部京剧时装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中华书局1960年版、阿英辑录的《晚清文学丛钞·说唱文学卷》录有该剧本。故事讲述少习诗书、长通时务的顺天通州人潘宗礼见国家受外国侵略者压制日深,义愤填膺,计划出国留学,回来办学堂、开民智,但家贫亲老,有心无力。直隶永通道毛庆蕃留意人才,见他光明磊落、器宇不凡,即派纹银二百两,选他至东洋留学。潘氏在日拜访了陈天华,两人志同道合,一见如故。彼时日本政府颁布了《取缔清韩留学生规则》,陈天华为表抗议投海自杀。肝肠欲裂的潘氏被迫与众留日学生登船回国,在船上写下强国条陈和遗嘱,痛哭一阵后也投海自尽了。有人将其日记和条陈转交毛庆蕃。毛氏深感惋惜,通州各界人士也纷纷表示哀悼。在剧本中,毛庆蕃有一段精彩的唱词:“诸君来吊烈士魂,听下官一一说分明。烈士岂不爱性命,为了爱国竟亡身。不过要四万万人同唤醒,人人触目与惊心。叫一声智远、智英你且听,你须要记念你父亲。你父亲为求学仁川殉命,你做子女的要与他争个好名。叫一声教育会友你且听,你须把通州学务来振兴。学务蒸蒸能日进,才不负烈士的一片苦心。又叫一声小学生,你们功课要认真。又叫一块众工人,你们工业要改新。事事都要求增进,时时刻刻要念那死的烈士魂。况且国家将强盛,你不见派出洋的五大臣? 五大臣归来好整顿,必定立宪可施行。三年五载立宪定,一番气象一番新。大家振起精神等,仿个伟大好国民。我还要现身说法与众听,第一要改革官场人。中国官场腐败甚,那知爱国与爱民。将来立宪基础定,人人都有自治能。在下须知安本分,在上要有提倡心。那才是上下同心国势振,不愧对我中国两字名。”可见,他是以一种亲民、开明、有远见、有担当的人物形象出现的。
文坛交游
毛庆蕃是“太谷学派”成员之一,曾拜李光炘为师,后转事李氏高足黄葆年,求道笃挚。光绪六年(1880),黄葆年北上遇到毛庆蕃,赠诗,并有引入李氏门墙之意。黄葆年的《跋刘慈民先生诗集后》谈过与江西学人的缘分,“及游京师,得交毛实君、陈伯严、刘镐仲诸贤,皆江右人也……予固想见其地脉雄厚,其山川隐秀,以生此人物也。”毛庆蕃曾为黄葆年的《唐宋文读本》作序。他与该派另一位代表刘鹗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与梁启超、罗振玉等同和过刘诗《春郊寓目》。光绪三十四年(1908)六月,毛庆蕃力劝刘鹗从学以远离祸端。刘鹗后因事流放新疆,毛庆蕃依然与他保持来往。宣统元年(1909)四月,刘鹗自迪化戍所寄书兰州并附诗,讲述获罪流放后一路的辛酸苦难,从湖北到新疆备尝寒暑极境,尽管体气素壮,但这趟行程让人骤添十余岁,除了须发未白之外,其余衰像悉见,原本以为要死于穷边了。近来,蜷曲日久,导致两腿日益麻痹,因担心得病无良医,开始研究《二十五子》《内经》《本草从新》等医书,有所心得而著成《人寿安和集》五卷。据闻最近朝廷有改元恩赦,如果执政仍是袁世凯,恐怕无望,如果是仁厚长者张之洞,当有赐还之望,摄政王也是豁达大度之人,或许真能生入玉门关。假如有幸得以释放,必当约到兰州,将《人寿安和集》面呈鉴定。他还向毛庆蕃推荐了在押解路上对自己颇多照料帮助之人。
与毛庆蕃有过交往的文人甚多。桐城派后起之秀马其昶作有《送毛实君序》,毛庆蕃则为其《桐城耆旧传》撰序称扬其人其书,“大著叙事雅赡有法度,论赞神致渊永,往往胜绝。如通伯者,可谓有良史才矣。”姚永概的《慎宜轩日记》记录在桐城拜访过毛氏,称他“颇有文学”“自言到此有三愿:一、访桐城人物,二、愿求桐城遗书,三、愿游桐城山水,故署门联云:“山川幸慰平生愿,文献犹逢作述家。”叶昌炽在《缘督庐日记钞》赞许毛庆蕃“博学能诗”,汪兆镛、乔茂萱、王邦玺、程颂万、易顺鼎等均与他有交游或诗文酬唱。
无疑,以上仅引录部分事例,对中国近代史或毛庆蕃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翻阅《毛庆蕃年谱长编》,自会获得独属于自己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