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那个乱世,给历史留下的主要文化遗产是“名士”,所谓“名士”,指有名望而不愿做官的人。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突然想念友人戴逵,便冒雪连夜乘船前往。天亮到戴家门前,却连门都没敲,转身就走。王献之说:“吾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戴?”
比王献之、戴逵给我印象更深的,是诗人兼音乐家嵇康。嵇康是“竹林七贤”领袖人物,也是玄学代表人物之一。然而,天妒英才。他娶曹操曾孙女为妻,并在曹氏政权当过官。司马昭想拉拢,他不给面子。司马昭的心腹钟会想结交,也是热脸贴冷屁股。友人被诬不孝,他却出面辩护。于是,司马昭顺手将他扯到那友人的案子当中,并处斩。刑场上,三千太学生请求赦免,当局拒绝。他本人泰然若素,唯索一架琴,在高高的刑台上,面对成千上万前来为他送行的人,最后弹奏一曲《广陵散》。弹毕,从容引颈就戮,年仅39岁。
孔子是不赞赏隐逸的。在狼狈的流浪途中,他遇过几个隐士。有的隐士嘲讽他,有的边敲盘子边高歌:隐士逍遥自在,发誓永远不走出山窝,也不透露山里有多快乐。孔子明确说:有些人躲在山里跟鸟兽往来,我孔丘做不到。那些隐士,国泰民安的时候,我可以跟他们做朋友,但现在不能。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正因为天下太乱,需要匡济,我不能躲。我知道这天命太重了,可我还要硬着头皮去担当,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区别。
后世儒家却为什么千百年歌颂隐士,引以为荣呢? 比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他对严子陵非常崇拜。严子陵即严光,年轻时就有名望,与刘秀、侯霸等人是同学。严子陵睡觉时曾经“加足于帝腹”,传为美谈。王莽称帝后,多次邀严子陵为官。他不为所动,隐名换姓避居乡间。刘秀败王莽后,为了培养重名的社会风气,对于王莽时期隐居不仕的官僚、名士加以礼聘,表彰他们忠于汉室、不仕二姓的高风亮节。刘秀派人到处寻找严子陵。得知他披着羊皮隐居江边钓鱼,即派员带着厚礼去邀请。一连三次,严子陵实在推托不过才到京城。然而,当他看到侯霸那样无德之辈居然也当上丞相,便不肯同流合污,不辞而别,悄然隐居于桐庐。范仲淹因废后之争受贬到睦州,路经相传严子陵钓鱼处严陵滩,感慨不已,当即写一首绝句:“光为功名隐,我为功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范仲淹虽然觉得无颜见严先生,但还是组织在此建祠,并撰写碑文《严先生祠堂记》,最后一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讴歌隐士,说透了是为自己鸣哀。北宋寇準平步青云,官至宰相,春风得意时不太可能在意隐逸。后来一贬再贬,途中写一首《题驿亭》:“沙堤筑处迎丞相,驿吏催时送逐臣。到底输他林下家,无荣无辱自由身。”至此,寇凖才惊讶于自己不如那些隐士。最后,他病死于贬所雷州,其妻宋氏奏乞归葬故里,仁宗虽然准奏,但所拨经费有限,灵柩运至中途就用完,只得寄埋巩县(今河南巩义)。从这一点来看,最终还是不如那些隐士。
古人称颂圣明之世,常说“野无遗贤”。如《尚书·大禹谟》:“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戏曲史家蒋星煜认为隐士“是中国社会的特产”,特征是“清高孤介,洁身自爱,知命达理,视富贵如浮云”,其风格和意境“决非欧美人所能了解”。但他并不赞赏隐逸,旗帜鲜明地号召:“勇敢地生活,不做隐士。”蒋星煜从正史统计分布于嵩山、武夷山、天台山等地著名隐士218名,其中先秦6人、汉6人、三国2人、晋22人、南北朝15人、隋6人、唐52人、五代14人、宋56人、金6人、元15人、明13人、清5人。令我瞪目结舌的是:唐、宋都多达50余人,而清朝仅5人,不足十分之一!按理说,随着宋朝之后总人口及其读书人大增,隐士也相应增多。如果再考量一下人口猛增的因素,以百分比计算,清朝的隐士更显得微不足道。
不能说有做隐士自由的时代都是好时代,但是连做隐士的自由都没有的时代肯定不是好时代。朱元璋夺取政权后,征召读书人出来做官,不去的绑着、抬着也得去。
那么,明朝的隐士为什么会比清朝多些呢? 我家乡福建泰宁旧县志《隐逸》传明朝8人,其中5人是因为改朝换代。比如举人邱嘉彩,清军入闽后携家眷隐居于现金湖边的肖岩,题联曰“尺地可安,幸妻孥能偕隐;高天堪问,与日月以争光”,长达20余年。附近还隐有他的师友萧士骏、李向奎,非着明时衣冠不往来。但明末清初的隐士有一点关键不同,正如拜伦《哀希腊》所吟:“前代之王,虽属专制君主,还是我国人,不像今日变做多尔衮蛮族的奴隶。”他们怀恋的不是朱氏,而是中华。而清亡后,连辜鸿铭那样的“遗老”也没隐。
清廷在全盘继承朱元璋知识分子政策基础上,更进一步,三管齐下——一是不许隐居山林。二是鼓励读书做官。三是严禁你不同调。
隐士与山民有着质的不同,一肚子诗书,可以自绝于富贵,难以不吟风咏月,清时却连风花雪月也可能惹杀身之祸。钱名世只因为曾经在群臣唱酬中收受同学年羹尧8首诗,后来年羹尧被赐死,钱名世受株连。雍正免他死罪,革职逐返,却诏曰“虽觍颜而生,更甚于正法死”,创造性发明一招:御笔亲书“名教罪人”匾额悬挂在他家大门上,要求常州知府、武进知县每月初一十五去他家检查该牌匾是否悬挂,又组织全国各地385位文臣前往参观。此“心刑”让人生不如死。
如此,能剩几个隐士?
孟子倡导读书人的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其实,在那几千年当中,除帝王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兼济天下”,但往往有可能“独善其身”。而到明清时代,连“独善其身”也不大可能了。
(本文摘自《历史四季[春之卷]:开国与转型》,冯敏飞著,新世界出版社2024年4月第一版,定价:4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