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与钱锺书论翻译

    ■郑延国

    初夏时节，我在雨水瓢泼的长沙收到了友人从骄阳似火的京华快递过来的一本新书。书名《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5月第一版，由吴学昭女史整理、翻译、注释。全书38万字，收录亲友91人。其中中国香港学者宋淇的书札28通。我将宋淇的这些书札细览一过，发现有许多涉及翻译的篇幅。比如对翻译家霍克斯（Hawks）、闵福德（Minford）、葛浩文（Goldblatt）、赵元任、钱锺书、杨必、梁实秋、李治华、吴世昌等人的评论。

    宋淇评价霍克斯翻译《红楼梦》“功力很深”“文笔极佳”。霍克斯认为《红楼梦》这部巨制既然由曹雪芹、高鹗“二人所著，自应由二人分译”。于是他挑选自己的得意门生兼乘龙快婿闵福德作为自己的搭档，负责后四十回的翻译。宋淇赞扬霍克斯的这种做法不失为“有见识，有胆量”。正是如此敢作敢为，翁婿的连袂之译赢得了翻译界的一次又一次的喝彩。宋淇对葛浩文翻译的杨绛《干校六记》亦多肯定。指出译文“大体对原文认识正确”，“译笔平实”，除少量典故、俚语外，“对原作尚无严重之误解”。《干校六记》英译本之所以能在国门以外畅销，甚至洛阳纸贵，其源盖出于此。

    赵元任观看一部中国电影，内有一情节，男女恋人不愿同吃一梨，忌讳“分离”的风险。惜乎英文字幕冗长而不得要领。赵先生大喝一声，何不用you can’t divide a pear（pair）取而代之！ 宋淇称赵先生的翻译乃“飞来之笔”。钱锺书不让赵元任，将Hurley的Two orThree Graces译作《二三其德》，同样可视为译坛之“绝唱”。

    旅法华人李治华法译《红楼梦》，被联合国文教委列为名译丛书之一，但亦有“死心眼儿”的不当之处。如将“龙颜甚悦”译作La Face de Dragon du Fils du Ciel témoigna d’une grande joie，与霍克斯所译 the emperor was visi⁃bly pleased 相去甚远，“无怪法国学人均表失望”。说及杨必，宋淇则谓：“将《名利场》对照读了一章，大为钦佩，中国译书界真是‘杨门女将’的天下了”！ 至于梁实秋以一人之力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功在千秋。不过“他不会译诗，故HenryIV不及吴兴华，Hamlet不及卞之琳，但他的对白、散文、双关语等实不在任何人之下”。红学家吴世昌翻译柳永的《忆帝京》“下片连用 了 considering abandoning、brooding、constantly等多音字，令人气短”。更有甚者，这位红学家还误导霍克斯将《红楼梦》中的“醉金刚”译作Drunken Diamond。霍克斯后来醒悟，在“信中承认错误”。

    宋淇在信中尤宣示了不少自己的翻译心得或曰名言警句。如“翻译虽小道，沉迷其间，颇能耗人心智，只有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如晚者走此羊肠小道，其中甘苦固不足为外人道”。又如“译本之难，不在功力而在有无慧心”。再如“翻译一道经不起细校，放大镜之下无所遁形”。精炼的语言，深刻的体验，可谓将翻译之甘苦、翻译之困厄、翻译之根本，翻译之追求呈现得淋漓尽致，耐人寻味，发人深省。正所谓：

    一部亲友书札，不愧学林佳话。钱杨结交广泛，知音遍布天下。其中港人宋淇，倾诉翻译想法。评议中外译者，精准令人惊诧。不乏经典警句，予人多有启发。掩卷顿生感慨，译苑璀璨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