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涛
对于缺乏生活情趣的我来说,朋友当中有个懂美食的,是件幸福的事。这种幸福,从见到陶慕宁先生时,就降临了。
那是个夏天,南开大学范孙楼里先生的办公室,敲开有些破旧的木门,一位白发先生面带笑容,坐在更破旧的书堆里,桌子上烟灰缸满满的,脚下零落着几个玻璃汾酒瓶。与周遭形成反差的,是他白粉相间的衬衫,干净板直。
寒暄后,聊了些书稿的事,陶先生认真听取,仔细记下,表示要认真修订《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这部初版于30年前的论著。正要起身告辞,看饭点儿到了,晓芸便邀请陶先生吃个便饭,编辑聪颖开始用手机努力搜索周边美食。陶先生轻轻摆一摆手,“我推荐一个地方,可以试一试”。声音很轻,很坚定。
从此,在书稿出版过程里,听陶先生讲文学,品美食,便成了工作福利。
“青楼”的缘起有些模糊,但“青楼文学”的兴起自大唐,在平康坊,诗词、小说、笔记皆有。道理也不难理解:科举。全国的士子齐聚长安,应考过程压力如山,青楼就成了他们摆脱伦理束缚,展现才华,得到心理、肉体慰藉的绝妙之地。一朝高中众人喝,落榜之时诉愁肠。
对于青楼中的妓女,举子们也是吸引人的。知书达礼、出手阔绰;南宫高捷、仕途顺达,便成了流量头部,与之发生故事,自己便离花魁又近了些。
他与她之间,便有了文学。“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寓居同永乐,幽会共平康。”
每讲到精彩之处,陶先生就停一停,夹一口菜,非常正经地说:“其实,我更是个美食家。”了解他的朋友都知道,爱美食是陶家的传统。
作为蒙古贵族的后裔,是否懂得欣赏食色,便成了重要的标准。其父为著名京剧史家陶君起先生,一生醉心戏曲研究,也爱美食,后因著作《京剧剧目初探》被江青定为“大毒草”。陶慕宁也受父辈问题影响,人生海海,浮浮沉沉。
曾有文讲述父子之间贪吃逸事:“我一九五八年上小学,感觉最幸福的事就是跟着父亲吃饭馆。父亲喜欢涮羊肉,常带家人从西直门内乘公交到王府井东来顺,我却从四五岁就不吃羊肉了,主要是怕膻。至今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不吃羊肉的蒙古人。到了东来顺,父亲点好菜,给我一块钱,让我去西边的森隆自己吃。我小时候个子很矮,服务员看见这样一个幼童大咧咧地坐在桌边点菜,很好奇又觉得有趣。我一般点一菜一汤一碗米饭,差不多一元。吃完了再去东来顺,陪父亲喝点酒,吃两口涮羊肉。饭毕,父亲会到东安市场的旧书摊淘上一两种线装书,我小时候读的《聊斋志异》就是东安市场买的。”
变化来时,总那么突然。17岁的陶慕宁下乡到山西,从雁北到阳泉,其地苦寒,耕作原始,多以窝头、玉米糊糊裹腹,他一呆就是14年,少年变成了中年。其间一次返京过年,在叔父家吃饺子,他从容吃下一百多个。后叔父在回忆文章中写到:“吃相极优雅,但食量实在令人惊悚。”
也许,美食多一些,生活的苦就会淡一些。
“对生活的苦,用青楼诗词来表达的,多会想到柳永,原名三变。”陶先生娓娓道来。
柳三变出生官宦世家,自小就受到修身齐家治国的教育,十八岁进京高考,却被眼前杭州的繁华淹没,置身于青楼歌馆中,往来于烟花柳巷间。其词艳丽精雅,歌女们争相传唱,词刚刚填好就被抢走。凡有饮水处,皆能唱柳词。
同时,“柳三变”这个名字,便被与“轻佻”相关,后屡试不中,直到五十多岁。苦恼中的柳三变自诩“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写下《鹤冲天》:
……
且恁偎红倚翠,
风流事,
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
换了浅斟低唱。
宋真宗看到此词,浅笑道,那就如其所愿,让他浅斟低唱去吧。真宗一朝,柳三变便再无进身之阶。
讲到此处,陶慕宁先生轻叹,抚了抚满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