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弥已经有七年没回过法国了。对她来说,景德镇更像家。
这位法国艺术家,是在景德镇待了七八年的资深景漂,那几年,朋友走进她的工作室,一下便弹眼落睛的,是几尊高约八十公分的雕塑,从脸到脚,覆盖着面条状的金色涡旋,涡旋中有若干只纤纤素手旁逸斜出。或者相反,涡旋是素色的,纤手为金色。看头型,既像观音,又像圣母,还像头顶宝塔帽的东南亚舞女。数只纤手,似肖千手观音,千手观音是佛界大慈悲的象征,能够保佑众生渡过各种难关,消弭各种病痛;而一片金色、白色涡旋,又似耳畔响起施特劳斯的万物复苏的春之旋律,教堂庄严的尖塔落入眼帘,虔诚的神乐奏响,如白鸽晴空飞翔……在观者琢磨“她”到底是谁的时候,“她”也在观察你到底是谁,来自何方?
她闲时戴上墨镜,骑上摩托,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郊外的平畴旷野,感受这片土地的“野性和蓬勃”;工作时,她将栗色卷发用发夹挽起,面对自己的作品时,眼神专注又变幻,释放出一股坚定而强大的气场。这些雕塑到底是谁,或者说不是谁? 它们的造型古代而又现代,东方而又西方;其纹饰丰富而又突兀,高雅又剑走偏锋,是蕴含着她深刻的理性思辨,抑或是某一时间,某一景致拨动了她的心弦后,特予的灵思妙构? 见者更想问的是,到底是她创作了这些作品,还是这些作品打造了她?
开弥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读了一年。在此前后,她因游学、工作或其他原因而到过的都市,有巴黎、纽约、罗马、日内瓦、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和丹吉尔(摩洛哥北部著名古城)。来中国后,她在北京、上海、深圳生活过一段时间,漂来景德镇后,还多次应邀去深圳国际学校开展陶艺讲学活动,每次一两个月。她没有在那些城市留下来,是因为赚不到钱? 不,在那些地方工作的话,薪资可比景德镇高多了!
开弥抽了一支烟,话从悠悠的烟圈里旋出来:我去北京、上海,可能看到的是一个繁华、喧嚣的中国,一个个精英圈扎堆的中国。在北京、上海,我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近老百姓,感受他们的口语、风俗、习惯。而且繁华、喧嚣的城市和生活,我已经体验过了。
开弥眼中,景德镇独一无二。
已有15年从业经历的开弥,大件的陶瓷作品,在其他地方,她也见过,但景德镇的一种街景十分具有冲击力。没到中国之前,她被“熏陶”认为中国人是有功夫的,她曾立下誓言,“我得好好地学习这些‘功夫’”!
第一次来到雕塑瓷厂,触目皆是雕塑,街上的每家商店都与雕塑相关:历史人物、现代人物、神话人物、动画人物、动漫人物,有的微笑,有的大笑,有的眉目传情,有的陷入沉思……无不生动有致,风情蕴藉。摆件及小玩具一类,精巧玲珑,莹润清雅,具有浓厚的装饰趣味和东方特色。来到景德镇,她才知道什么是“满坑满谷”,什么叫“恒河沙数”。倘若这镇上的雕塑,有朝一日,能统统被施了魔法般活了过来,那开弥就该惊骇什么是“大江澎湃”了……
至今,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人,还和他们的师承者一样,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人群中你永远不会发现他们有多么特别,一旦进入泥作火烧的世界,他们就变成执掌一物的国王。深谙于心的动作和经年累月的经验,让看起来稀松平常的活计,成为一种常看常新的美学。
20世纪末至今,景德镇像是全球化时代下文化与艺术重新组合、深度开拓的一块“飞地”。满怀热情和憧憬到此“飞地”的,不仅有中国国内以及全球大量陶瓷艺术的参与者,还有众多陶瓷文化的评论、推介者,陶瓷经济的营销者,以及其他手工业的从业者。他们的行为方式、生活方式,深刻地影响着这座城市的今天与未来。正是传统的活态传承、文化嫁接,让景德镇不但没有老去,而且在中国,乃至在全球类似城市里,呈现得风姿骄骄,青春繁茂。
在中国故事的传统里,不是大王也应是小王的景德镇,却远不像北上广那些摩天高楼组成的森森峡谷,在万丈霓虹里高傲地“梦游”,峡谷间如欲望汹涌如鱼群唼喋的滚滚车流,那般时不我待,咄咄逼人;虽不时被放倒在国内生产总值的冰冷统计里,被视为总也走不开的小脚女人,却少有怨言,站起来,大神在在地过着平和清浅的匠心日子,若此城太多的匠人所造之物,默默无言,具诚实之德和坚固之质,历千年而有辉光。
这让我记起中山王鼎所刻铭文里的十三个字:尔毋大而肆,毋富而骄,毋众而嚣。
昌江之滨,珠山脚下,慢下来,静下来,隐逸于陶,创作于瓷,开弥欣赏并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在景德镇,开弥有太多机会接近老百姓。刚来的时候,她不会中文,只会木木地说,“你好”“谢谢”。身体不舒服,不知道医院在哪,进去了该怎样办手续,需要找人陪同才敢去看病。买东西也不知道怎么讲价,挑来拣去,对她来说,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摊主可能给她六人量的豆腐,一星期都吃不完的肉。她没法表达,只能急赤白脸地拎回来……
现在她单枪匹马,一骑轻尘,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结识了很多朋友,发现自己居然有学习多语种的天赋。这让她感到惊讶。从前在学校时,有老师告诉她,除了法语,她不可能学会其他语言。她早餐去楼下附近的小吃摊,爱吃油条、冷粉,尤喜油条裹麻糍。热爱游泳、跑步、骑摩托,踩几脚油门,便到三宝,或是浮梁,早就无须他人带路,由公路入小径,一头钻进山林。湘湖那边有个瀑布,许多当地人都不知道,那是她常去的“私人花园”,她在那儿看瀑布,游泳,用泉水泡茶喝茶,听音乐。最近一次露营在2020年9月,地点稍有些远,随朋友开车去了烟波浩渺的鄱阳湖。
现在,她越来越多地深入、熟悉这座城市,也有了一些观察的心得——
你知道景德镇的生活为什么慢吗?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跟景德镇这座城市做陶瓷有关系。陶瓷是一种很神奇的材料,做陶瓷的时候不能快,而是要慢,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比如我们做印坯雕塑,在拼接各个部分的时候,绝对不能快,要慢慢地感觉是否完全粘连了? 是否完全干透了? 如果没有耐心,很着急地把坯放进窑里去烧,对不起,它出来的时候一定会惩罚你,不是裂了,破了,就是歪了,倒了,你前面的所有功夫,都白白浪费了。这个时候,你绝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着急,为什么不能慢慢来。
她工作室的两名师傅,一个做雕塑拼接,一个做釉上彩画,两人都是从小吃陶瓷这碗饭的,从不涉猎别的手艺,但对于本业的技术,可谓手到擒来。他们没少跟开弥提各种建议。有的建议,她认真听取,有的建议,她貌似耳聋,比如坚持作品中的女人光脚……不论采纳,还是弃置,从未影响双方良好的合作关系。看似矛盾的理念碰撞,往往迸发出创意,更符合当下潮流的新作品也随之诞生。
有时含蓄后面,隐藏的则是无奈,乃 至 几 分 苍凉。一位师傅几次感慨:没有几个人晓得他的名字,而他以前一起在厂里做事的同事,已经当 上 大师了。一天,开弥认真地对景德镇大名鼎鼎的王厂长说:我觉得他的水平也够当上大师,你看有没有什么路子? 你在镇上认识的人多,关系也多,一起想想办法……当开弥说此话的时候,王厂长脑袋里猛地浮现圣女贞德的样子,不过,她翻动的旗子上写的是:为公平而战!
和开弥聊天,我发现,其目光之犀利,既宏可跑马,又细可穿针,其对人性和社会事态的把握,在外国人中,实属一流,若不玩雕塑,她或是一位有全球视野的社会学家,或人类学家。
开弥于景德镇,真是融入得太彻底了。
在国内一些城市,上海、广州、西安、深圳,总有人问起她来自哪里?开弥的回答是两句话:我是法国人。我在中国的时候,待在景德镇。
她多出来的一句话,便让对方脑中多出一堆问号,他们疑惑眼前这个面容姣好、从事陶瓷雕塑艺术的法国女子,要长待在四五线城市的景德镇干吗? 或者问,不在巴黎、伦敦,而在景德镇搞创作,你能够赚到钱?
在景德镇,收入肯定不如在国外。她不太会做生意,卖作品大多靠运气。有时是朋友介绍来工作室,直接购买作品;有时和画廊合作;有时是老顾客定制作品。“这里可塑性极强的泥土,更能激发我的灵感,诞生于灵感的作品,拿到全球各个国家,无须多言,自然有人会懂。”在景德镇,开弥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能保持自己喜欢的生活状态。她也会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对现在的生活非常知足。
在景德镇安营扎寨后,开弥已经六七年没有回家。她老家在阿让,法国南部波尔多与图卢兹中间的一个小城。“生还是死”,曾是哈姆雷特王子的一个难题,“回法国还是不回法国”,是开弥的一个难题。
(本文节选自胡平主编的《我的城,我的镇:景漂的故事》,潘博/文,胡平/统筹,江西教育出版社、三环出版社出版,定价:7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