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古农兄噬书如命,日有所读,日有所思,日有所记,是真正的读书种子。因为“记”,遂成习惯,便有不间断的日记文字,便成了日记文学的倡导者、书写者,有了符号性影响。几乎是每提到日记文学,便想到古农,几乎无出其右者。
古农读书,乃出自性情,便取性相近、习相近者读之。他从不跟风阅读,把阅读体验附着在功名势利之上,而是服从于内心需要,在冷书、僻书和被人为遮蔽的奇书之中耳鬓厮磨,下披沙拣金的苦功夫。
我们相识逾二十年,在书的方面,一直有同气相求、同声相和的密切关系,所以相知得很深,遂他每有新书出版,我都要序上一篇。这一点,正应和了钱锺书所谓的“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的意绪。因为自得,所以自适,孜孜矻矻,不以己卑,内心盈满,兀自风流。
近年来,我致力于京西文学写作,连续推出号称“京西三部曲”的长篇小说。由于坛上唱衰乡土文学,认为“乡土文明已呈衰亡之势”,一经出版,就被“制冷”,虽撒豆成兵,也寂寞。这一如,即便满地的青纱帐、满地的高粱红,也不被看作是粮食。但我也不自贱,默默地看守着丰盈的原野,意志坚定,觉得,粮食毕竟是粮食,饥馑之年,它可以活命。
然而古农兄心有不甘,忿忿不平,浓情挂念,他于2023年11月4日致信于我:凸凹兄、大著“京西三部曲”三种,如有余书,盼题签赐阅。弟之新书《编馀琐屑》印出(您作序),不日寄奉闲览并请赐教。
他11月13日致信来:大著收到,喜出望外! 本周口粮也。
11月15日又致信:凸凹兄,读毕《京西文脉》,因为读过您的大部分散文和日记,感觉格外熟稔和亲切,也就拿小说当散文来读。读之有大笑、有泪目、有沉思、有感同身受。吴心之行迹与心迹,让人敬重,亦让人感慨叹息。惟218-251缺页,稍觉遗憾。转念一想,残本更珍贵也。
这期间,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近照,惹得他忍不住于11月26日再致信来:七八年不见、先生眉发斑白,让人感叹岁月之无情。在我心目中,您一直是那个高大俊朗厚重的英姿勃发的形象呢(就像书上的照片)。顺颂冬祺!
是日夜,他又发来一封长信,其中有云:我越发觉得,中国文坛,欠凸凹一个文学奖。凸凹的文字,绝对担得起这个奖。像凸凹这样的实力派,自然不该冷落和漠视。
在12月18日的信中他又说:这几天在读先生您的《美狐》,与莫言的小说交叉阅读,真是大享受。评论界对您所谓的“新乡土”,愚以为概括得小了、局限了。您的小说,也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只是没有莫言、马尔克斯写得那么浓烈而已。
一说到乡土,自然就想到浩然、刘绍棠,您的小说跟他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这么说可能对老辈作家有点不敬,但我没有此意。不是说他们写的不好,而是风格完全不同。
您文字的迷人之处,除了追求语言的生动准确,和人物心理的细微把握,还有超越情节之外的具有朴素哲学意味的思考,在厚重与轻盈间取舍,在浪漫与现实间抉择。而他的炼字,亦如福楼拜的苦吟,写的人用力,读的人心疼。
读毕《美狐》,竟情不自禁地感动——不是感动于故事情节,而是感动于作者的用心和用力——对于文字的锤炼,以及来自语言的魅力。山人的质朴,发而为文,让人感觉格外地脚踏实地,不飘不浮,格外有力量。
古农兄的鼓励,一如冬日里的红泥炭火,文文地烘烤,暖进我的骨髓,让我感到,写作着,寂寞着,也是幸福的。
出于感激,他的《声在树间》就要出版,我忍不住率性写上几句。这绝非投桃报李,而是知其风骨、知其品质。
在这部书稿中——他叙述的书事,其状况,都是真情的切磋;他品评的书籍,其作者,都是默默无闻却庄重的书写者;他议论的人情世故,其发生,都是毫无机心、倾情道来的真实样相,等等,所记述的一切,都能入耳入心,使读者得到知识的涵养、情感的涵泳和思想的浸润。
这就决定了,他的书写,不弃细流,不鄙跬步,所涉及的一切,在他那里,都是大事、都是正经事,甚至都是很神圣的事(包括关于我的文字)。重要的是,他采取的是个人视角、民间立场,试图脱俗、袪魅,把持一些公道,说一些体贴和悲悯的话,传递一些被文坛势利所覆盖、遮蔽的向内生长的真实消息。
几乎可以说,他以一己之力,书写了一部民间式样的文学史。同时也给严肃的研究者提供了一部丰富的文献史料,让不该被边缘的、不该被遮蔽的、不该被埋没的种种,多了一份拔地而出、拨云见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