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汝昌先生的自传《红楼无限情》《北斗京华》和《周汝昌与胡适》,以及梁归智所作《红学泰斗周汝昌传》等书中,留下了一些未解疑团。周先生自己迷惑不解,空怀怨言;后来的研究者更莫辨究竟,或作出不可靠的揣测。笔者对此略作研究,搜集到一些旁证资料,并联系其时代背景综合考察,获得了一些管见,自以为谜团获解,茅塞开通。
1950年夏天,年已32岁的周汝昌从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转而攻读中文系研究生。开学后不久,他意外地收到了原南开中学老同窗黄裳9月7日的来信。两人1937年毕业时正赶上七七事变,遂各奔东西,失联已久。这时黄裳在上海《文汇报》任副刊编辑,见到了老同学前一年12月在《燕京学报》上发表的论文《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大为赞赏,在报上转载了“脂研斋是史湘云”一节,引起不少反响,从此两人恢复通讯。黄裳得知周汝昌写完了大作《证石头记》(即后来改名的《红楼梦新证》),主动帮助他联系出版。信中写道:
弟连日遇出版界友人,亦多商及此书出版事,尚无结果。
北京文物局长郑振铎,出版总署副署长叶圣陶皆极熟悉之朋友,弟可致函介绍,公家如不能出版,开明书店当可出此书也。叶公人极温柔敦厚(与开明书店关系极深),弟先附一函,兄进城时不妨往晤,或可有些结果亦未可定也。
叶圣陶在出版总署办公(地址在东总布胡同),休沐日及晚间则居东四八条三十五号。兄即可往一洽,如不去亦希见告。(见黄裳《来燕榭书简》)
周汝昌接受了黄裳的建议,但没有进城去面见叶圣陶,而是直接将书稿和黄裳的介绍信寄了过去。后来他在《周汝昌与胡适》一书中记述其结果道:“久之,原件退回,内中连一纸退稿便笺亦无。”
有研究者对此加以审慎的评论:
从周汝昌的回忆来看,叶圣陶的表现十分冷漠,与黄裳所说“极温柔敦厚”并不符合,而且与叶圣陶一贯的为人风格也明显不符。何以如此,想必其中有什么隐情。因缺乏资料,这里不作揣测。(苗怀明《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出版的小插曲》)
但是为周汝昌作传的梁归智却随意展开了揣测:
周汝昌对退稿时“连一纸退稿便笺亦无”颇有情绪,揆其原委,叶圣陶是俞平伯的密友,而《证〈石头记〉》在一些方面与俞平伯的《〈红楼梦〉辨》观点枘凿,至少在篇幅上远远压倒了《〈红楼梦〉辨》,叶圣陶不愿承揽出版此书,也在情理之中。(《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这样的臆测并无根据,实在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在红学界众所周知,俞平伯与周汝昌之间确有矛盾,从初期的学术观点不同,一直发展到80年代的恩怨冲突(1986年周揭发俞所谓私藏靖本问题,实属无中生有)。但那是后来的事,在1950年,俞、周二人之间还并未产生严重的过节,至少在俞平伯本人,还心无芥蒂,更不要说他的朋友叶圣陶了。叶老在教育和出版界德高望重,他怎么会因为别人的观点差异甚至篇幅大小,而以私害公、嫉贤妒能、打压新人呢?
那么,开明书店或叶圣陶为什么无情退稿,“连一纸退稿便笺亦无”呢? 斯人已逝,往事如烟,我们还能追寻到真相吗? 幸运的是,2020年中华书局出版了《王伯祥日记》,使我们得窥当时开明书店的内情;由此再探查当时出版界的宏观背景,便可解开周汝昌的退稿之谜。
私营的开明书店1926年创立于上海,宗旨严正,质量上乘,作者和编辑皆属精英,20多年来形成了具有全国影响的信誉品牌。叶圣陶和王伯祥原都是开明书店的股东和主脑,新中国成立后叶去出版总署从政,王仍留守负责。但是几乎与周汝昌投稿同时,1950年9月15日至25日,出版总署在北京召开了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此会的主持人恰恰是叶圣陶副署长。会议上提倡出版工作的“政治意义”,决定出版社分工专业化。就像两年后大学里的院系调整一样,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界的一次大变革。会后,由叶圣陶领衔组建成立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社长兼总编辑,他不可能再去过问开明书店一部书稿之事。
开明书店因此被调整为只能出版应用社会科学、文史和中级读物,其他一律不再出版。甚至连现任文化部领导、大股东郑振铎编辑的《古典文艺丛书》,北大教师编辑的历史丛书都只能拒绝。王伯祥在1950年12月13日的日记中徒叹奈何:“开明交臂失之,为他人所先,又蒙拒人之名,殊感遗憾耳。”这就是1950年下半年,私营的开明书店所面对的无奈现实,艰难的“改造”开始了,不由自主,并在次年即带头提前公私合营。新人周汝昌的投稿恰逢其时,当然就更休想了。开明书店的遗憾只能咽到肚里,自行消化,怎好在“退稿便笺”上对外明言?
另外黄裳还试过平明出版社,也未成。约待一年之后,到1951年夏秋之间,因文怀沙的主动追求,经历一番周折,周汝昌的研红著作才改名为《红楼梦新证》,于1953年9月在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而开明书店已于同年4月15日合并为中国青年出版社,隶属于共青团中央。
却原来,是因为大时局的变化,开明书店失去了自主权,改变了出版方针,才不能出版周汝昌的《证石头记》。这个内部原因,当时不好直言相告。叶圣陶先生也因此背了黑锅,“又蒙拒人之名,殊感遗憾耳”。可惜当事人黄裳、周汝昌先生终生不知其所以然,而一般的后人也难以理解,或引发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