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写完关于巴黎书店的书稿交付商务印书馆,便收到胡小跃先生寄来他的新书《巴黎猎书客》,这些与巴黎与书与人相关的作品,事先无任何约定便撞在一起,今年有几许巧合,这是其一。大约十年前小跃来北京,我二人在外文局西边的饭馆闲聊,只依稀记得他经手出版的法国作品有二百余,这次拿到新书再作询问,才知经他引进出版的法国图书大约在四百种左右。按说法国文学与法国艺术一样,在高雅与激进中独树一帜,因读者不及英语世界广泛,有偏安一隅的孤傲,古典主义时期的大作家大多已为中国读者熟知,现当代的作家思想家,则靠新一代的翻译者和出版人来推介,小跃正符合翻译者与出版人的双重身份,这也难怪他在2002年获法国文化部授予法兰西文艺骑士荣誉勋章,译作也获傅雷翻译出版奖,这是与他交往十余年我所不知道的事。此外,他曾在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实习,曾在法国国际文化培训进修,并在巴黎建起自己的翻译出版工作室,这些依然是我所不曾知道的事,直到我读他的新书。
往常我们对猎书客的印象,是埋首故纸旧书堆里灰头土脸的书痴模样,或倚靠在书墙的扶梯上沉醉于某部典籍,抑或在失宠的乡间别墅地下室里翻箱倒柜,淘得满身灰尘的珍本秘籍,那份看起来不正常的欣喜,倘若要作诊断,则嗜书与瘾君子病症相同。很多时候如果不做鉴定,我们对猎书的感觉就会一直朝向书与人的相遇,这些其实都对。《巴黎猎书客》迈出另一种步伐,似乎也在书与人的相遇,所不同的是,书中收入的文章,是作者对法国文学界和作家个人的采访,对法国文学作品的引进出版过程,对巴黎出版社的工作交往,还有对蒙帕拉斯阳光下与圣日尔曼大街咖啡馆那些巴黎25张面孔的描写,最后才是他的“翻墙爬窗淘书忙”。作者风轻云淡地写着这些法国出版社的人物和故事,猎取的是法国图书在中国的出版传播,一番心血一阕故事一腔热情,正是作者三十多年来为中国读者带来的阅读奉献,也是作者对法国文学前世今生的景仰。从龚古尔奖开篇,作者并未按时间编排文章秩序,这些属于“圣伯努瓦路5号,4楼靠左”里的人物,萨特、波伏瓦、杜拉斯、萨冈、诺冬、程抱一、罗兰、莎乐美,这些中国读者熟知的人物,在意外和不出意外中徐徐施展,慢慢道来,正史野闻都有,传说掌故皆备,不管是悠闲地喝着啤酒,还是愁闷地喝着咖啡,这些神情异样的法国作家们在野心与情欲中澎拜,在香烟或酒精的作用下,创造出激动人心和悲天悯人的作品,好像他们天生就是这样,身负使命,纵情挥洒。无论如何,这种“我写作的时候什么也不怕”的勇敢,正是作家创作的力量和基础,不管个人的身体使命是什么,灵魂使命则是为人类提供精神给养,连卡萨诺瓦都能成为书痴,巴黎人对书籍和阅读的热爱,使得各种类型的文学作品布满街头。要命的是,莫泊桑、小仲马、凡尔纳、波德莱尔、内瓦尔、德拉克洛瓦、马奈、柏辽兹这些非凡人物,都是白朗希疯人院的常客,这些非正常的人写出的作品,能够留给社会何种非正常的启示,是正常人无法预知的,这就难免让人怀疑,非正常与正常之间的界限。作者曰:“人们常说,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但许多天才并不在乎这一步,他们有的跨越了过去,有的跨过去以后又跨回来,还有的干脆就跨在二者之间,尤其是作家、哲学家和音乐家,当他们在创作中燃烧自己的生命时,这一步之间的距离往往会变得非常模糊。”确是很有见地的说法。
作者所写25篇随感短文是在巴黎的所思所想,其中《巴黎淘旧书》一篇说他不去塞纳河左岸的旧书摊,这给广大的在巴黎左岸买书的世界各地的爱书人送上淘书谋略,作者常去乔治布拉桑公园旧书市和旺夫跳蚤市场,据说还有批发市场,“巴黎各书摊的书大多是从那里来的”,坚冰之下藏暗流,原来如此。不过法国只有6000多万人口,却有近1000家出版社,书源当然不缺,只要勤奋,都能在书摊或书店上遇到自己喜欢的书。“法兰西是一个爱书的民族,虽不至于每片树叶落下来都能砸到一个作家,但起码在拉丁区,可以说遍地是作家。”这就看出龚古尔奖的重要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