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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8月21日 星期三

    继往哲,开来学——写在陈尚君纂校《唐五代诗全编》出版之际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8月21日   10 版)

        《唐五代诗全编》(全50册),陈尚君纂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8月第一版,9800.00元

        ■李浩

        陈尚君先生积四十年之功完成的《唐五代诗全编》(以下简称“《全编》”)重磅巨献,隆重出版了。这是出版界的一件大事,更是学术界的一件大事。我有幸略知本书立项的一些原委,提前拜读过第一册和两个试读本,故不揣浅陋,略谈自己的阅读感受。

        嘉庆九年(1804),阮元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所撰序开篇写道:“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序》,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5页)序文着眼于学术史代际转换中的清代汉学,极力推举乾嘉学术,又在乾嘉学林中表彰钱大昕的“九难”。阮元写作该序的时间距今已过了220年。另一个类似的论断是王国维于阮序百年之后的1919年,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一文中评价沈曾植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若先生者,非所谓学术所寄者欤? 非所谓邦家之基,邦家之光者欤?”(谢维扬等编《王国维全集》第八卷,第618页)王国维撰此文后又过了十年,也就是1929年,陈寅恪为纪念王国维撰《海宁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同样极力表彰王国维,也是深涵着许多微言大义的。这些前后错落的时间和彼此关联的链条,都关涉着中国学术史上有关百年学术升降的大论断。

        我认为,要读懂《全编》,理解《全编》,评价《全编》,首先应将《全编》放在中国传统学术“百年学术升降”和清编《全唐诗》梓行以来唐诗文本研究演进中来考察。

        一、《全编》之前围绕《全唐诗》的研究

        有关《全唐诗》的学术史,相关论述已不少。陈尚君先生此书《前言》还专门设一节题为《〈全唐诗〉成书以来的学术史回顾》,花了很大篇幅,做了详实细致的叙述,可参读。一般认为清编《全唐诗》成书于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距今已有318年。学术界经常提及对《全唐诗》有直接影响的有两部书:一部是明人胡震亨的《唐音统签》,另一部是清初季振宜所编的《全唐诗稿本》。

        《全唐诗》从成书以来,就不断有学人做订补稽考。其中较早的有日本学人市河世宁编成《全唐诗逸》三卷,文化元年(1804)在日本刊行,清道光三年(1823)收入《知不足斋丛书》在中国刊刻。中国学者孙望编出《全唐诗补逸初稿》七卷,闻一多著《唐诗大系》,刘师培撰《〈全唐诗〉发微》,岑仲勉撰《读〈全唐诗〉札记》,李嘉言前后有《〈全唐诗〉校读法》《改编〈全唐诗〉草案》等。中华书局据扬州书局本校《全唐诗》(书前“点校说明”署名“王全”,即王仲闻、傅璇琮),是目前最通行的《全唐诗》版本。中华书局还曾将王重民、孙望、童养年的成果合编为《全唐诗外编》,另有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周祖譔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陶敏《全唐诗人名汇考》《全唐诗作者小传补正》、佟培基《全唐诗重出误收考》,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均对唐诗作者考订、作品辑补有重要意义。由周勋初、傅璇琮、郁贤皓、吴企明、佟培基等先生共同主编的《全唐五代诗》,2014年开始陆续出版,尚未告竣。

        陈尚君先生在完成此书之前,已有《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旧五代史新辑会证》《唐女诗人甄辨》《贞石诠唐》《唐诗求是》《诗唱大唐》《我认识的唐朝诗人》等著作行世,还曾主持修订中华书局点校本《旧五代史》《新五代史》。这些成果既是独立的著作,又都为本书的推出做了前期的学术和资料准备。

        新著《全编》是陈尚君先生积四十余年之功编纂,穷尽式清理了宋代以来累叠的唐诗文本,集成性完成了唐诗可靠文本与文献的重建。全书共50册,1225卷,逾1800万字。

        二、《全编》的主要特色

        与学术界已有的成果,包括与陈尚君先生已经刊行的著作比较,新著有哪些特点,又有何重大的学术价值和意义呢?

        目前新书刚出版,墨香犹存。我也仅读了第一册,加上两个试读本:《戴叔伦、崔载华、许浑、陈陶卷》和《杜牧卷》,下面从三个方面谈谈。

        1.成一家之言:古典文献编纂学的新典范

        谈到本书的体例,徐俊先生说本书是“中国古典文献编纂学的一个典范”,罗时进先生也说“可以为中国的古籍整理工作提供一个新的范式”。(《陈尚君四十载编纂〈唐五代诗全编〉即将问世》,《新民晚报》,2023年8月22日)

        何以谓是“新的范式”呢? 陈尚君先生夫子自道,说他努力参考了前贤同类的著作。最重要的可作参考的,一是逯钦立先生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不分完残地详尽记录文本的来源。应该来讲,一首诗的文本流传的痕迹,会在各种书中留下记录,这些记录是考证校订文本的依据。另外一部就是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的《全宋词》,该书的精彩之处是由繁到简,它最重要的一个做法是附录中有互见词的校订,逐一说明传误词的篇题、本文、来源及考订。还有唐圭璋先生的《宋词纪事》。尚君先生说他在1980年代拟仿作《唐五代诗纪事》,一直没有完成,现在一并呈现。另外还有孙望先生的《全唐诗补逸》,也有一个很特殊的体例,就是区分原题和拟题(陈尚君《从〈全唐诗〉到〈唐五代诗全编〉》,《文汇报》2024年1月22日)。

        就古籍文献的其他断代和分体总集来说,这一范式由相关学者做过实验,有相关的范本,尚君先生是学习借鉴。但就唐代汉语诗歌总集来说,这是第一次尝试,时代长,作品数量多,文献版本来源复杂,工作量艰巨,其开创意义应值得充分肯定。

        2.让唐诗回到唐朝:唐诗辑考的集大成

        本书《前言》中专列一节标明本书希冀达到的学术目标——“让唐诗回到唐朝”(《唐五代诗全编·前言》,陈尚君纂校《唐五代诗全编》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第61页。下引及《唐五代诗全编·前言》,仅列页码)。陈尚君明言他做的工作是“写定全部唐诗”,即穷尽文献,将唐诗尽可能地追溯到它本来的面貌,再将其与历代重要之别集、总集所收进行校勘,以明唐诗文本面貌变化的轨迹,“把唐诗从唐代到宋元明清各代的文本演变情况做适度的表达”。简言之,就是“回到唐人的立场”,写定唐诗。

        按我的理解,唐诗文本的形成经历了一个复杂的从一到多的过程,即接近作者原创的最早的写本、抄本或刻本应该是“一”;长期的抄写、刻印或传播接受过程中,逐渐衍生为“多”。学者的研究就是沿波讨源,从众流逆溯到源头,从多到一,并将这些发生过的传播踪迹都保留下来,供版本家比对,供考据者验证,供阐释者解说。本书对唐诗文本的这样处理,显然是有很大的难度的,尚君先生为自己确定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学术目标。

        项念东曾以岑仲勉和陈寅恪的史学研究异同为重点,将古代总集和别集的校雠考订称之为“诗学考据学”(项念东《20世纪诗学考据学之研究——以岑仲勉、陈寅恪为中心》,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18页)。陈尚君确定“本书希冀达到的学术目标:让唐诗回到唐朝”,也就是做到最大程度地接近唐人诗歌写作的原貌。具体的做法是“事迹可知作者皆编录小传,记其著作,以别集为底本整理之作者对所据文本有所介绍,所有诗歌皆记录其在存世典籍中的保存情况(大、中诗人根据其文集保存的完残程度,对宋以后文献记录有适度的递减),保存与诗歌流传相关的记录,酌考异说。”(第1页)作者在《前言》中还介绍:就初盛唐部分言,以别集为底本整理的有王绩、王梵志、骆宾王、杜审言、李峤、沈佺期、张说、张九龄、孟浩然、李颀、吴筠、常建、高适、王维、李白、储光羲、颜真卿、杜甫、岑参各家;不以存世别集为底本,据唐宋典籍整理的有唐太宗、虞世南、杨师道、李百药、褚亮、许敬宗、卢照邻、王勃、杨炯、宋之问、乔知之、刘希夷、唐玄宗、苏颋、孙逖、崔颢、崔曙、祖咏、李邕、王昌龄、李华、萧颖士各家。这一区分,为最大程度还原唐诗本来面貌提供了较大的施展空间。(第65页)

        尚君先生坦言“经历了唐诗研究的黄金时期”,他步入学术界的时间,与国家改革开放新时期几乎同步,国内学术界几代学人黾勉努力,创获颇多。赴日、韩及中国港、澳、台参加学术会议、讲学、查阅文献、购置图书都极其便捷。中国知识分子适逢学术的春天,又有一个比老辈学人能够享有的更广大开阔的学术平台,于是相关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按照尚君先生在《前言》中归纳,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诗人生平的研究。他举例说大作家有众多专人年谱、丛考的出版,如郁贤皓《李白丛考》、周勋初《高适年谱》、贾晋华《皎然年谱》、朱金城《白居易年谱》、卞孝萱《元稹年谱》、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傅璇琮《李德裕年谱》等,皆理清履历,多有发明。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关注二三流诗人的年里出处、科第仕履,也颇具影响。其后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借元人《唐才子传》的躯壳,理清唐代四百多位重要诗人的人生经历。周祖譔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和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的先后出版,将全部唐代以诗人为主的作者生平和著作,基本摸清楚了。以上工作,奠定了重写唐代诗人小传的基础。

        二是各家诗集之笺注。诗文之注可以追溯到隋唐以来的《文选注》,唐人注唐诗今存仅有天宝间张庭芳注李峤诗,宋人颇热心于此,尤以杜甫、韩愈、柳宗元等注本为世所重。明清两代,唐集有注者大约仅二三十家。最近四十年,则几乎所有唐集都有了注本,当然完成的质量,在底本选择与文本写定,以及典章辞语的解读与诗歌寄意的诠解方面,落差很大,读者可仔细体会,这里不逐一评介。

        三是文史融通与新文献发掘,给唐诗研究带来巨大机遇与挑战。近代以来最称巨擘的唐史大家如陈寅恪、岑仲勉、严耕望、黄永年等,无不文史兼治,他们的研究整体提升了唐代研究的水平。唐文学研究者享受史学家之研究所得,也积极参与史学基本史料的建设,可以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为代表。唐代文史研究在最近几十年,因为敦煌文献的全面公开,佛道二藏的流行与深研,域外汉籍之陆续回流,以及地下石刻的大批出土,相较其他时代研究,获得更多的活力与源泉。(第17-18页)

        作者尊重学术史,重视前人研究,注重并参取前人的研究成就,凡曾参考,皆有记录。有关唐诗辑佚,重在首揭之功,故自《全唐诗逸》以下,乃至报刊杂志有披露者,皆加以列举。如经考订知有误失者,存目中亦有所罗列。(第91页)

        由此可见,本书汇集了宋元以来特别是《全唐诗》成书以来有关唐诗的补遗、辨伪、校订、考事、笺释的成果,刻意求全、求真、求是,遂成就了这部超大型集成性的巨制。

        3.善假于物:借力数字技术与新材料、新工具、新方法

        《荀子·劝学》:“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荀子集解》卷一《劝学篇》,中华书局1988年,第4页)

        每一代取得卓越成就的学者,除了学科基础扎实、天资聪颖外,还要能善用新材料、新技术和新方法。海通以来,王国维赶上了殷墟甲骨的发现和西学的东渐,陈寅恪赶上了“五大新发现”和欧美东方学的发展,岑仲勉则利用现代生物学、统计学的进步来观照古代文史资料,傅璇琮受巴尔扎克、泰纳、朗松等西方学者的影响。陈尚君先生进入文史学界,适与国家改革开放同步,学术风气与时俱变,特别是全球范围内的信息理论发展、计算机科学进步,数据处理技术的广泛应用,“最重要的变化就是从前数码时代到后数码时代的变化”(《第五届思勉原创奖重磅揭晓!这些作品获奖》,《新浪财经》,2024年7月13日)。伴随着改革开放逐步深入,国内也可以及时分享这些技术进步,这又是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大剧变时代。

        一般来说,古代文史和文献领域,是新技术的避风港,对包括数据库、电子书、屏读等技艺抱有迟疑态度。但在我的印象中,尚君先生是他这个年龄层中新技术的粉丝和拥趸。由于广义“摩尔定律”和加速回报原理的作用,尚君在利用和分享的同时,也深感存在着一些问题,有一些隐忧。他曾撰《E时代唐诗文本考证的惊喜和无奈》《网络时代的传统学术》等文章,直言自己的看法。

        古籍全文检索之实现,解决了困扰前辈许久的唐诗检索难题,计算机写作之可以反复修改,与文本之大量保存,更为重新编订唐诗提供了充分便捷的法门。(陈尚君《E时代唐诗文本考证的惊喜和无奈》,收入《行走大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83-290页)大约用得较多的是《四库全书》全文检索系统、中国基本古籍库和四部丛刊电子本。

        陈尚君先生谈到数字技术对文史考证有五点好处:一是在一个界面中可以展开无数文本的操作。二是文本可以反复推敲修改,再三斟酌,逐次写定,不断完善,因此而能将唐诗流传千载中的文本变化立体地加以展示。三是搜寻文献的方便。以往辑佚,要遍检群书,现在输入一个书名,立即给你许多线索。四是通校文本的便捷。清编《全唐诗》的基础是明人的唐诗积累,错误多到不可胜举。彻底清理就必须通检以唐宋总集、史乘、类书、地志为重点的几乎全部引及唐诗的记录,重要著作还必须征及多种版本,不仅工作量大,还有学术观念之转变。在这方面,现代技术提供了意想不到的便捷。五是辑佚、辨伪掌握全部线索后,可以客观精密地在两造或几造间作出准确的判断。当然也谈了十点困惑,大约涉及数据库的学术质量、文献检索的精确度、检索不能代替读书、读书贵在融通体会等,不一而足。(陈尚君《E时代唐诗文本考证的惊喜和无奈》,收入《行走大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85-290页)

        陈尚君认为,网络时代更高的标准则是,在古籍整理中是否充分参考了海内外存世的善本,在专题研究中是否参考了海内外已有的研究业绩。近年崛起的年轻一辈学人,在这方面表达的气象、格局与追求,足以代表中国学术的未来。

        网络时代的传统学术,展示出无限的可开拓空间,他特别希望学者不要满足于各种数据库提供的便捷,更不要因此而满足于草率的学术快餐的制作,应利用现在的各种有利条件,创造一流的学术。观念转变,立场调整,好题目层出不穷。(陈尚君《网络时代的传统学术》,《中华读书报》,2020年12月3日)

        尚君先生不仅能敏锐地发现学术新潮,预流时代,而且能结合自己的专深研究,清醒理性地矫正时弊,由与时偕行到引领学术,转移风气,成为学术领军人物,使整个唐代文学研究有所依归。当然,在他的前后行文中,数码时代、网络时代、E时代等语词参差出现,适与数字技术高速发展,名称未定,汉译多样有关,而这又是加速的科技进步在语言文字中留下的缤纷倒影。

        三、《全编》在新时代的学术意义

        陈尚君先生在完成本书后感叹道:“最近百年,特别是我向学以来的四十六七年,唐代文史研究风起云涌,成就卓越,新见文献更是日新月异,目不暇接,学术视野和观念也多次出现转型变化。我很荣幸能参与其间,特别是参加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和唐研究基金会,结识大批杰出学者,阅读大量杰出论著。”(第93页)他从这个时代中获得了学术空气、学术灵感和学术养分,又以自己独特的原创成果加倍地回馈了时代。

        朱熹评价周敦颐说:“此先生之教,所以继往圣,开来学,而大有功于斯世也。”([宋]朱熹《晦庵集》卷七八《隆兴府学濂溪先生祠记》)罗振玉1916年2月19日致信王国维云:“抑弟尚有厚望于先生者,则在国朝三百年之学术不绝如线,环顾海内外,能继往哲开来学者,舍公而谁? 此不但弟以此望先生,亦先生所当以此自任者。若永能如前此海内之约,则再十年后,公之成就必逾于亭林、戴、段,此固非弟之私言也。”(王庆祥、萧立文校注,罗继祖审订,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33页)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251页)

        真正的文化“托命人”,真正的继往开来,不仅仅是道统和学脉的接续,更重要的还在于“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

        1.以当代古籍整理的新标杆,建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

        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究竟应该如何建构? 一般认为,哲学社会科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都是知识的结晶,无论理论和理论体系,还是史料和史料体系也都属知识范畴,各种体系的知识,可以总称为“知识体系”。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应该坚持主体性、原创性的原则。

        《全编》收录从唐武德元年(618)到五代十国归宋期间的全部汉语诗歌,尽可能地接近现代学术研究的需求,提供可信而全备的唐诗文本。坚持了建构知识体系的主体性。

        《全编》“重视前人研究。本书充分尊重并参取前人的研究成就,凡曾参考,皆有帮助。有关唐诗辑佚,重在首揭之功,故自《全唐诗逸》以下,乃至报刊杂志有披露者,皆加以列举。如经考订知有误失者,存目中亦有所罗列。不没其功,也不掩其失,本书对自己和他人,皆持同样态度”(第91页)。恪守了建构知识体系的学术规范。

        康熙御制序中称《全唐诗》收录2200人,48900首,日本学人平冈武夫统计是2567人,49403首又1555句。《全编》则收入诗人4200人,诗55000余首。增加的诗人和诗作除辑录汇纂中外学者的成果外,大部分是作者四十多年心血的集腋成裘。彰显了建构知识体系“从零到一”的学术原创性。

        2.通过学术长跑完成超大型唐诗文本资料库

        早在20世纪90年代,尚君先生已在进行唐代诗人的深入研究,他曾戏言可以在唐代长安城中当“片警”,因为他对入住长安的诗人做过拉网式排查,每个人的简历都了然于心。通过已经刊出的《唐女诗人甄辨》《我认识的唐朝诗人》等书,我觉得此言不虚。《全编》的编纂目标则定位到为每首诗建立档案,每个诗人、每首诗都有一个微型资料夹:“诗人小传的编写、诗集文本的溯源、鉴别真伪的传误,还原唐代本真的面貌、历代流传的变化,都是要求全、求真、求细。也就是说将每个诗人每首诗都追溯文本来源,记录传播变化,参考历代研究,重新写定。”(陈尚君《从〈全唐诗〉到〈唐五代诗全编〉》,《文汇报》2024年1月22日)这个目标很高,很艰难,工作量很繁巨,但学术的重要性也自不待言。

        徐俊先生在试读本研讨会上称本书为有唐“一代文学的资料总库”。薛天纬先生欣闻新书告竣感叹道:“等身不是浪形容,一部书成天下惊。自此唐诗现真貌,后来治学有依凭。”

        弗雷泽在他1913年出版的《金枝》第3版第9卷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确信,一切理论都是暂时的,唯有事实的总汇才具有永久的价值,因此,在我的种种理论由于丧失了用处,而和那些习俗及信仰一样承受废止的命运的时候,我的书,作为一部古代习俗和信仰的集录,会依然保留其效益。”([英]詹·乔·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第20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

        罗振玉致信王国维谈及殷墟甲骨文字研究时说:“窃谓考古之学,十余年来,无如此之好资料,无如此之关系重大,无如此之书痴为之始终研究。今有之,而世人尚罕知贵重,可哀也。但此次考证,既竭吾才,尚求公再加讨索,以竟此事。弟不过辟丛蚕、通途术而已,今世士竟弟之业者,舍公外无第二人。”(王庆祥、萧立文校注,罗继祖审订,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82页)

        3.从《全编》的编纂省思学术包容的重要意义

        当下中国学术著述的主流应该说是计划学术,这包括但不限于获得纵向立项的各级各类课题,按时按要求完成的各类“项目体”论文著作。相比于这类主流学术,我称本书是自选学术项目,作者给我们示范了中国人文著述的另类轨辙。主流的计划学术往往需要多人合作或团队作战,如当年编纂《全唐诗》就是团队作战,另外如《全宋诗》《全元诗》等也都是采用团队作战。也有凭一己之力完成的,如尚君先生推崇的逯钦立先生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的《全宋词》。这类著述因为费时费力,旷日持久,经费、编制、团队都未必有长期的保障。

        陈尚君先生自己感叹到:“收获之丰霈,考订之详密,编录之妥洽,取舍之客观,超过最初展开此项工作之预期。规模如此浩大的著作,仅凭一己之力完成,不能不感到讶异与兴奋。”(第1页)“没有从政的焦虑,也不涉党争之是非。”(第2页)由吕思勉学术原创奖颁发给陈尚君先生《全唐诗补编》来看,说明学术界既能对主流学术,也能对自选项目都给予包容;既能对论文体专著体,也能对真正的文史考据和辑佚保持尊重。

        这种另类著述旷日持久,工作单调,不太容易在短期见到成效,对学者个人的学术坚持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同时也是对学者所容身的学术机构的考验,也是对学术出版单位的考验。复旦大学校内前后有三个项目接力支持,我曾参加过复旦大学“传世之作学术精品”项目的论证,印象中复旦的科研管理很人性化,只问质量,不设期限。从项目提出到杀青出版,历时十多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换了几届社领导都能不忘初心,始终如一。沪上文化精神的有容乃大、包容理解,守护传统,礼敬人才,通过本书的高品质出版,通过尚君先生几十年来能一直保持自由雍容的学术状态,可见一斑。

        4.示范轨辙,荣耀时代。

        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由对沈曾植的评价引申出个人、学术、国家民族与“天”关系的认知:“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天不欲亡中国之学术,则于学术所寄之人,必因而笃之。世变愈亟,则所以笃之者愈至。”(谢维扬等编《王国维全集》第八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20页)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文化“托命人”。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传统文化领域的不少分支与专项已经成了冷门绝学,需要扶微继绝,需要通俗普及,但更需要光大弘扬。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汉籍、海外汉学、中国学也引起了国外学者的关注,产生了不少有价值的学术成果。特别是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国传统学术的研究既是我民族的“家事”,又是国际学术领域的“天下事”,短长得失,世界瞩目。我们虽不必亦步亦趋,与时俯仰。但从历史上的“百年学术升降”,看大浪淘沙,云起云落,对当下和未来的趋势与必然,还是能增长理性的达观。

        对于陈尚君先生等一大批1949年以后成长起来的学者来说,一方面受“东海西海”的霑溉,另一方面,这是两个传统,又是两座大山,如何翻越这两座大山,登上自己时代的学术顶峰,可能是每一位学术同道都面临的困境。

        我以为,尚君先生登上了当代唐诗学研究的珠穆朗玛峰,本书的出版是中国学术界的荣耀。尚君先生自己也说:“本书写成,由我一人承担全部责任,但我一直希望表达最近一代人的成就。”(第95页)他所谓“最近一代人”,具体地说,是指30至60后学人。本书所取得的成就是中国当代文史学界的荣耀,更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的荣耀。

        20年前,蒋寅先生曾就宇文所安系列唐诗研究著作中文版的推出,提出“在宇文所安之后,如何写唐诗史”(蒋寅《在宇文所安之后,如何写唐诗史?》,《读书》2005年第4期)的问题,宇文所安主要做的是包括唐诗阐释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蒋寅重点提示我们要知外研外,文明互鉴。今天,在陈尚君先生的《唐五代诗全编》出版后,我也借蒋寅先生的话头,提出另外一个更宏大的问题:《唐五代诗全编》告峻后,我们该如何续写唐诗学? 具体而言,如何研究唐诗文献、阐释唐诗文本、重写唐诗史?

        我只能将这个问题抛出来,需要中外唐诗研究的专家和唐诗爱好者来回答。

        尚君先生在本书的第一个试读本扉页上曾录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句“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以为题赠。其实文明古国的“江山胜迹”不仅是三山五岳、黄河长江,还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史记》《汉书》《西游记》《红楼梦》等精神的“胜迹”。借着《全编》的出版,我愿与广大读者朋友一起乘兴游唐诗名胜,赏故国奇景,看历史风月,长人生智慧。

        (草成于2024年8月13日)

        (作者为西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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