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最早的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天明:阅读对所有人都很重要,对我来说尤其重要。我在上海读的是市重点中学,为了响应号召,销了上海户口主动去安徽农村当“祖国第一代有文化的农民”,15岁就在深山沟里当小学教师,三年后因病回到上海。祖国号召城市青年去支援新疆建设,我又要求去新疆。
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以前,我上午在上海街道团委上班,下午去上海市图书馆。我家离图书馆很远,妈妈会给我一毛钱让我坐车。我宁愿走着去,省下钱买一个桃酥饼充饥(到现在桃酥也是我的最爱)。从下午一点到晚九点闭馆,整整一年时间,我在图书馆读完了所有的俄罗斯文学译著。这是我文学起步的基石。我这个人有不少缺点,但也有两个优点,能吃苦,好读书。我的中文系就这样在上海图书馆“读完”的。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期间,您的读书是怎样的情况?
陆天明:我在中国的最底层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在山里和戈壁滩上劳动。那时在连队里,15个男孩子睡一个地窝子,两头见星星,很艰苦。谁来告诉我在这个环境下怎么活? 怎么做? 怎么认识这个世界,怎么对国家做贡献,如果没有精神的指引,很可能犹豫、徘徊、沮丧、颓废、得过且过。
幸亏有书。我还爱读书。每天天不亮,我拿着小煤油灯到一个残破的旧房或砖瓦窑读一个小时的书。我从书里找到精神上的一盏灯,帮助我做出选择。如果当时只知道埋头干活,挣工分,我不会是今天的状态。毫不夸张地说,读书使我找到了人生的路,让我成为作家,成为有精神指引的人。本来我处在大海的最底层,但精神的力量使我浮上海面。我的精神灵魂可以在上空俯瞰大海,可以看到世界的第一缕朝霞。我在新疆农场的工资除了吃饭都用来买书。买书、读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前不久,《新民晚报》让我给读者写两句话,我写了“读书指引精神,深思安放灵魂”。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感悟。人类智慧和思考的结晶都在书里,打开这个宝库,就可以锻造、指引精神的成长。如果实在烦躁,到书店、图书馆的书架前站一会儿,都能让你安静下来;随便翻翻书,你都会觉得摆脱了焦虑,和眼前的名利脱钩了。你是在和现在、和未来交流,你就能摆脱世俗和眼前的利益纠缠,清醒看人生,大步走世道。
您的家里到处是书,是什么书都读吗? 有枕边书吗?
陆天明:对我来说必须哪儿都有书。我的家没有奢华的装饰,但任何一个房间里必须得有很多书,不止是枕边。单是写作的书桌上就摆着几十本书。书是我精神的保镖,有了它们我就心安。我的命运很坎坷,能安然走到今天有很多因素,但是书的力量在我身上绝对体现得非常充分。各种书都读,让我变成有精神追求的人,让我成为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讲的人。这对作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你要表达你想说的话,不说出来心里堵得慌、不写就难受,而不是单纯地玩文字、不是为了发表才写作。
为什么会有话讲? 就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有看法,你有思想;思想从哪里来? 就是从阅读中来。读书触发了我生存的最基本的感觉。让我有了追求,有了存在感。大学无非是在大学读书,博士无非是在导师指导下读书;读书,不在于你进了哪个门,是新华书店还是大学校门,关键是走上知识的道路,读书就有思想,就有精神支撑。
您格外喜欢俄罗斯文学?
陆天明:我们当时整个社会接受苏俄文化比较多。我们那一代人,热血沸腾、充满激情地怀抱对国家、对民族献身的宗旨,从苏俄文学中得到很多教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一批苏俄文学作品,普希金、莱蒙托夫……既是文学家也是政治家的人比比皆是,俄罗斯文学有忧国忧民的传统,读俄罗斯文学作品,能燃起内心的一团火。我那时反感英美文学,讲爱情、讲家族,很少涉及改变社会。现在回头看,是时代的偏见,也是我的偏激,但是我从俄罗斯文学作品中吸收了很多应该吸收的营养。这是时代赋予我们这一代人的特色,无法改变。也从未后悔过。
您有什么阅读的习惯?
陆天明:我喜欢做读书笔记。当年看过的作品,文学、戏剧、马恩原著……笔记做了一本又一本。足有一大箱。现在没时间再读一遍原著,有时候翻阅读书笔记,又很充实。幸亏我当年做了笔记,摘录了很多大作家、大理论家的原话。记下了当时的感想。《沿途》里很多经典的话,都是从我当年的读书笔记里摘选的。
我读书不是随便浏览,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家地看,系统地读。把这个作家的“元宇宙”读到手。把作家所有翻译过来的著作一本不落地读完,《屠格涅夫全集》《契诃夫全集》……来来回回反复读。我特别喜欢短篇之王契诃夫的中篇《草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麦尔维尔的《白鲸》、惠特曼的《草叶集》,现在看不到这么好的文学作品了。
如此喜欢买书,几十年积累下来,您有很多藏书吧?
陆天明:我在连队时,农场没有新华书店,但是有电影,放映之前放映队的人带很多书供连队的人购买。有一次带了一套《汉书》,需要14块钱(足够一家人过一段日子),他们知道我爱买书,找到我问要不要。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尽管也读不懂。
这套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古书,版本非常可贵,现在可能找不到了。还有一些五六十年代出的欧美经典作家翻译作品,当年新书也只卖一两元,现在听说网上都能卖到好几百元。买书、藏书、看书还是分不同的阶段,藏书对我来说,就像人们对银行存款的心态,越多越踏实。我家里有一大批书,我就很愉快,像有些人收藏古董,这是精神的巨富。幸亏有这点爱好,才没有被现实生活所累;被生活所累也没什么可谴责的,所累后有精神支撑,我还是我自己的“老大”。
您读得最多的书是什么?
陆天明:当年“马恩列”读得最多。我的读书笔记里,做了非常详细的记录。有些书很难读的,像列宁的《哲学笔记》、马克思的《资本论》;从文学作品来讲,车尔尼雪夫斯基、屠格涅夫、高尔基、契诃夫、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俄罗斯的经典作家对我影响非常大,普希金的小说《上尉的女儿》的情调、格局都让我不能忘记。
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想见到谁?
陆天明:我崇拜的作家有很多。如果能见到故去的作家,我想见鲁迅。我的桌子上有鲁迅的座像,走到哪里我会带到哪里。
我为什么写反腐题材的小说,很多年中国文学界的一些朋友不理解。认为太贴近现实了就不文学了。我不是不能写“超现实”的东西。我早期的作品《泥日》是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写作,之后又回到社会责任的担当,我认为文学要对社会现实起作用,不能为文学而文学。怎么做文学、为什么做文学,文学的熏陶和系统的文学修养,甚至怎么做人,这些方面,我的生命导师是鲁迅。我的文学导师更是这位不朽的鲁老夫子。
作为文学家,鲁迅是把国家、民族、老百姓放在心里的。他被中国文坛、被世界文坛记住,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的责任和担当。俄罗斯文学让我敬佩的也是这一点,他们唤醒人民摆脱沙皇统治,文学不是为了某个政治集团,为人民是最根本的。
若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陆天明:鲁迅的《呐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屠格涅夫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