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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8月07日 星期三

    哲学与文化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8月07日   20 版)

        《中学与西学》,方朝晖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22年3月,98.00元

        ■王路

        《中学与西学》是方朝晖教授的一部重要著作,谈论西方哲学与中国思想文化,经过多年修订,又力图从学术角度阐述中国学术与西方学术的区别,提出许多值得思考的观点。该书内容丰富,书名即显示出所涉学科,我愿从阅读习惯出发,从学科的角度谈一点体会。

        “中学”和“西学”虽是两个比较模糊的概念,直观上似乎却是可理解的。两者大体上分别指中国和西方的学问、学科及其相关的东西。恰当地说,它们是非常宽泛的概念,包罗万象。朝晖明白其中的问题,所以一开始就谈论“中国学术”和“西方学术”,枚举学科分类,并明确谈及“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和“中国古代儒家学术”,这样就使“西学”和“中学”变得比较具体。朝晖提出了一种认识:西学是以“求知”“求是”为理路,中学是以“求做”“求应该”为理路。他称这样的认识及其区别为不同的思维方式,并基于这一区分线索,力图对中学和西学做出说明。

        朝晖认为,西方哲学是求是、求知的学问,中国儒学是求应该、求做的体系,二者自成体系,各不相同。中国儒学不是西方哲学意义上的,而是具有某种宗教意义的,以西方哲学的概念范畴来解释中国儒学,完全破坏了后者的自身体系,是对后者的“五马分尸”。他还以中国哲学的合法性讨论为由,谈及中国哲学研究的问题,认为研究的不得法会导致中国学术传统的迷失,令人找不到人生定位、容易急功近利,甚至由此造成民族主义盛行。

        朝晖的讨论从学科入手,涉及学科分类。我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角度,可以像他那样走得远一些,也可以窄一些,即像我通常讨论的那样局限在哲学的范围之内。从学科分类的角度,我觉得首先可以区别的是哲学与文化。朝晖谈的许多东西,比如中国古代儒学,以及道家和佛学,如果可以被看作哲学,则可以在哲学的意义上谈论,如果不被认为是哲学,则可以看作是文化的东西。当然,人们也可以认为哲学是属于文化的东西,因而与文化密切联系。但是,只要了解到文化是更宽泛的概念,就会认识到哲学与文化是有区别的。基于这一区别,我从哲学的角度来谈一下我对中国哲学的认识。

        最近几年我提出“加字哲学”这一概念,以与形而上学相区别。所谓“加字”,即在“哲学”前面加字,这样就使哲学的关注点集中到所加之字体现的内容上。比如“中国哲学”,显示出与“中国”相关,与中国的思想文化相关。所谓中国哲学,大体上指中国思想文化中一些可称之为哲学的内容。认识到这一点,也就可以看出,为什么会有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和争论——哲学实际上被用作一把尺子,去衡量中国思想文化。但是,“哲学”似乎是一个有歧义的概念,对哲学的理解不同,对中国哲学的认识也会不同。朝晖认为,西方哲学的尺度是“求是”,哲学是“求知”,这不适合中国儒学,因此中国儒学不是哲学,至少不能等同于哲学。我谈加字哲学,一些人认为我不宽容,是在贬低中国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现在看来,我的看法至少比朝晖的看法显得更宽容一些。我认为中国儒学与中国哲学是有区别的。我假定它是中国哲学,从众谈论中国哲学,也就是说,我谈中国哲学,至少将包括儒学在内一些与中国思想文化相关的东西看作哲学。我谈论加字哲学,是为了与形而上学相区别,更是为了凸显和研究形而上学,使人们认识到形而上学的意义和作用。我明确地说,哲学就是形而上学,这样就使哲学与加字哲学、形而上学与加字哲学明确地区别开来。

        朝晖强调西方哲学的实质是求是、求知,我认为是正确的。他有许多说明和论述都是有益的。但是我认为还应该增加两个说明:首先,应该说明“是”乃是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因而属于形而上学研究。应该看到,西方哲学也是有加字哲学的,比如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科学哲学。这些加字哲学是不是求是、求知的,乃可讨论,但是考验肯定一点:它们与所加之字体现的内容相关,后者才是它们主要考虑的方面,因此它们不是关于“是本身”,“是本身”也不是它们所要研究的东西。亚里士多德说,伦理学附属于政治学,这显然是把道德哲学排除在形而上学之外。所以,西方哲学是一个比较宽泛的说法,形而上学则要明确得多,因为有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有延续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研究。由此也就说明,形而上学与加字哲学的区别是根本性的,“是本身”乃是有特定含义的。用康德的话说,它与“认识方式”相关。

        其次,还应该说明,“是本身”乃与逻辑相关。亚里士多德逻辑的核心句式是“S是P”,其中的“是”乃是逻辑常项,与“是本身”字面上就是相通的。柏拉图那里没有逻辑,但是已有与逻辑相似的考虑和讨论。亚里士多德建立起逻辑这门科学,从此为形而上学的讨论提供了一种理论和方法,一直为哲学家所用。朝晖书中专门谈了辩证法,大概是为了兼顾与中国哲学的比较。其实辩证法从古希腊一直到今天,大体上只是概念性的。它被许多人看作方法论意义范畴,但是,它不是科学,也没有成为科学。人们说,西方哲学的根本特征是逻辑分析,这里所说的西方哲学实际上指形而上学,所说的逻辑分析指的是应用逻辑的理论和方法。所以,西方哲学强调逻辑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

        与辩证法相关,矛盾律大概比较能够说明问题。矛盾律是逻辑定律,它说,一事物不能同时既是又不是,即不能有矛盾。黑格尔说,当说一事物是这样的时候,就意味着它不是那样的,因而“是”本身就蕴含着矛盾,所谓辩证法也是由此而来。换句话说,所谓黑格尔强调辩证法,反对逻辑,并不是说他违反逻辑,而是他从关于“是”的表述出发,提出了与逻辑不同的看法。特别是,他明确说道,他的研究乃是从逻辑中寻找初始概念,这就说明,即使他的研究被称为辩证法,也是从逻辑出发的。

        西方哲学中有许多著名论断都与逻辑相关,特别是进入20世纪后提出的一些分析哲学的口号:比如哲学的根本任务就是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比如罗素说,逻辑是哲学的本质。只要与逻辑相关,谈的哲学通常都指形而上学,或者指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哲学。这就说明,逻辑与形而上学密切联系,不可分割。现代逻辑的产生、发展和运用,使人们更清楚地认识到逻辑的性质,认识到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和意义,这样的认识也涵盖对传统逻辑的认识,因而涵盖对“是”的认识。人们认识到,“是”乃是一个句法概念,与“真”这个语义概念相对应。围绕它进行哲学研究,体现了哲学是关于认识本身的认识,也凸显了哲学研究的方式,既可以借助语言来研究,也可以借助逻辑的理论和方法。

        所以,朝晖关于“求是”的说法是有益的。他的做法是由此出发,扩展到哲学,包括文化,从而谈论中学和西学,并试图对中国儒学的性质和发展前途提供说明。我的做法是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是本身”出发,区别哲学与文化,区别哲学与其他科学,区别哲学与加字哲学,由此谈论形而上学,谈论如何理解西方哲学。

        说到如何理解西方哲学,则与“是”相关,势必会谈及翻译问题。朝晖书中关于翻译的论述很多,涉及“形而上学”“本体论”“是”“辩证法”等外文的使用和翻译的讨论。他将我关于“是”的观点作为附录忝列其后,也表明大体上赞同我的相关论述。但是我认为,在我的相关讨论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认识:我们应该将be⁃ing译为“是”,而不是“存在”,应该在系词的意义上理解being,并将这样的理解和认识贯彻始终。而且,这不是简单的翻译问题,而是如何理解西方哲学的问题。“存在”不是日常的常用表达,其表达非常明确,用法也很少,指“某物存在”或“存在某物”。因此,它不是系词,不具有语言表达的普遍性,不会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在一切命题中都要被使用。中国人接受和认识西方哲学也有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是从翻译开始的。当“存在”成为being的翻译,它就成为国人理解西方哲学的用语和概念。但由于它是错译,因而从一开始,它就造成了国人对西方哲学的曲解,国人在认识中建立起相应的知识结构,并不断传播、强化这样的错误认识,以至今天为这样错误的认识进行辩护。“存在”的字面意思是“有”,与中国文化中的“有”“无”概念正好对应,人人懂得“无中生有”的意思,因此理解“存在”似乎轻车熟路。

        至于理解西方哲学,即使不懂逻辑似乎也没有关系,因为似乎可以区别逻辑与哲学,将“是”的理解归为逻辑,将“存在”树立为哲学的理解。假如这样的理解是正确的,那至少基于一个前提:逻辑与哲学断然分开,互不搭界。实际情况显然不是这样。而对于逻辑与哲学的关系的认识和说明,对逻辑在哲学中的作用和意义的认识,无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至少需要有对逻辑的把握和认识,还要有对哲学的把握和认识。而后者指的是形而上学,这样,人们不仅要有对形而上学的认识,还要有对加字哲学的认识,从而有对形而上学与加字哲学的区别的认识。

        形而上学是先验的,加字哲学是经验的,这个区别泾渭分明。“天是蓝色的”是经验的,“是”的方式是先验的。中国哲学所关注的东西,无论是“天人合一”,还是“修身齐家”“内圣外王”,都是经验的。这样的东西是不是关于“应该”、关于做的研究,是不是可以称为哲学,乃是可以讨论的。我认为将它们称为中国哲学没有什么问题。它们与形而上学研究的区别是明显的,研究它们并不需要逻辑的理论和方法,或者,使用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也许可以锦上添花,但并不是必要条件。从事中国哲学研究的人可以使用西方哲学的概念,也可以使用西方哲学的理论和方法,不必在意别人说自己是不是有逻辑。应该看到,逻辑并不是在任何地方都有用。在哲学研究中,逻辑只在形而上学研究中才有用,因此,中国哲学不使用逻辑的理论和方法,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最后我想说,同样谈“是”,我与朝晖还是有不小区别的。我的谈论只局限在哲学,而他希望以此为线索,谈及哲学与文化,所以,他的书具有更为广泛的意义。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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