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绩
作为一个现代文学研究的专业工作者,常常被不同的人询问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要一直研究鲁迅?”他们觉得无聊且无谓。提问者中的许多,所用的并不是疑问语气,其实是一种质疑。抛出这个问题的人中,不乏同行。
这个问题就和“为什么要研究文学”一样难以回答。并不是问题本身很难,而是可能产生的答案并不适合于现有的接受体系,对方会觉得莫名其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拈花微笑,悟者自悟;亦如渡川,没有一个人能涉入相同的河流。
经验本身,就是答案。
刘春勇兄新著《“非文学”论——“文”之行动者鲁迅及其写作》(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是文学,又非文学,行动间展现了鲁迅研究的空间。这本书是关于“为什么要一直研究鲁迅”的部分答案。
此书皇皇三十万言,看得出来,其中文字年龄跨度不小,心路历程也在不断演进,在研究鲁迅的人生里,刘春勇一直在行走,在成长。这本书的主线索与其说是鲁迅研究的思想脉络,不如说是论著者本人由鲁迅而生发的思想之旅。
和通常的学术著作不同,这本书的结构不那么严丝合缝,并非我们常见的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讨论的学术文章,而由一系列关于阅读和研究鲁迅的思考组合而成,其中夹杂着大量的个人读书札记、当下问题指向与思想史重述。
除了鲁迅,还可以在书中读到海德格尔、本雅明、柄谷行人、米兰·昆德拉、岸本美绪,甚至是韩愈。我们看到作者的思想一路迤逦,晚清、生命哲学、欧洲、叙事……三十万字的空间里,以鲁迅为炉鼎,炼出大把思想的丹药。字里行间,可以见到作者藉鲁迅之机缘修行自身的过程,读者是否从中获益,更多要看与这份“药”的契合度如何了。
作为接受全套学科训练的文学研究从业者,刘春勇当然也很擅长写传统样式的论文或论著。去年重版的《多疑鲁迅:鲁迅世界中主体生成困境之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5月),就是一本中规中矩围绕问题进行讨论的鲁迅研究著作,通过阐释鲁迅“多疑思维方式”辨析鲁迅与虚无主义的关系,强调鲁迅思维里应该更加重视“存在性/日常性”本身的意义。此书原是春勇兄的博士论文,难怪格式完备,逻辑鲜明,学理清晰。
而《“非文学”论——“文”之行动者鲁迅及其写作》一书则糅合了包括《多疑鲁迅》在内的作者多年来研究鲁迅的成果,因而在脉络上呈现出多头并进的几种风格。我们可以发现两书的学术递进关系,之所以将鲁迅命名为“行动者”,正是在思考鲁迅与虚无主义之关系时,发现了鲁迅的行动力来源,从而为后来的鲁迅“日常性”研究开辟了路径。
在两书的行文之中,都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作者本人的中国当代文学训练背景,刘春勇不自觉地在鲁迅研究中将当代文学评论方法论融入其中。我们甚至可以在其中看到个人叙事、读书偏好、关注倾向等等,这些个体化表达有些比较隐晦,大部分则“血性”明确,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一样,都是“行动者”。
足够坦率勇敢的作者所生产的书当然是亲切的,尤其当读者能够和作者的思想立场与问题指向相贴合。真正能够与论述产生对话的阅读一定是双向的,作为同一代际的同行,很幸运可以享受到这种快乐。学术同样存在代际分隔,一代与一代所处的思想、社会、体制、学术,甚至情感环境都在发生着或巨大或微妙的变化。这一代学者,亲身经历着全球化的繁花与凋落,目击历史的狂飙与停滞,实践学术的创新与保守。
身处全新的时代潮流,可以有独立的思考,自己的抉择,以及由我们开创的未来。和“五四”时一样,现在的我们,仍然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拉扯,仍然需要考虑如何面对世界,仍然在寻求明天的走向,只不过,我们所面对的传统、现代、世界、明天,都与百年前完全不同。
为什么在这个时代,鲁迅依然格外重要。翻开鲁迅,一眼望见前贤,再一眼看见自己,然后见到中国,见到世界,见到时代。学科方法论在迅速进步,思想推进仍需鲁迅的助力。
为什么要一直研究鲁迅,因为鲁迅尚未成为历史,他还在当代内部。刘春勇用自己的鲁迅研究展示并证明,鲁迅研究具备广阔的空间,足以成为学术倾吐的抓手,可以容纳层出不穷的现象,受得住不断翻新的方法。
一本是鲁迅,还有一本也是鲁迅。此刻,重读“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终于仿佛可以明白一些,在那个秋夜,我们与鲁迅一样的,悲欣交集。鲁迅与时代同构乃至超构,如黑客空间里所呈现的那样,鲁迅层层涌动,枣树延伸到无尽的远方,我们走不出来,没办法走出来,不愿意走出来,也不应该走出来。是局限,也是保护;是颂扬,亦是批判;是景仰,仍怀自嘲;是他,还是我。
某一天,历史真正推进了,鲁迅会彻底变成文学史的经典,与那两株枣树所化作的图腾一起,成为符号学的示例。那时候的人文学者,当他们回望今天,可以从“行动者鲁迅”这样的书里,去摸寻鲁迅与我们的血肉关联。
而现在,请让我们一直一直鲁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