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7月17日 星期三

    孤山云去忆沈培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7月17日   14 版)

        ■汪家明

        沈培仙去,已过三七,网上毫无信息。我挺纠结。为先生计,年过九十,静静离去,不扰外人,正是他的本色;同样为先生计,他热爱生活,倾心朋友,个性如画,怎会如此寂寞? 转念又想,信息爆炸,每时每刻发生之事,几乎同步,不管多么震惊天下之大事,转瞬就被新的信息屏蔽,一位颐养天年的老头儿离世,即便有人提及,又是何必?

        案头一直摆着沈培写给我的一沓信,以及他的文集《孤山一片云》,他的传记《老培头》。有意无意,只是想他。信很多,读一遍却不费时,因为都短,少则七八字一二十字,多不过百字。比如2015年1月17日:“家明兄:蒙赐三册《小艾,爸爸特……》。谢谢万分。忙安”;2016年2月16日:“家明兄:《存牍辑览》读毕。好书! 兄《编后记》佳甚! 有力写范传。文安”(“范传”即“范用传”。范用,出版家,沈培好友,2010年去世。我曾说退休后想写范用传,他极襄赞)。他写信,想到就写,并不在乎回信,有时连着写好几封;他的书写老派,自来水笔竖写繁体,署名也随意——老培,老培头,培金(他全名沈培金),而且前面全部加一谦词:弟。信写在A4复印纸上,其中常有夹带:漫画、照片、文章剪报,也都是复印件。有趣的是,二十年的来信,清一色自制信封,是银行、供电局、煤气公司的通知单,封面有一块透明纸的那种,他用一绺白纸贴住封面,右下角的发信地址,是以图章的方式钤印:沈培金,寄自香港九龙油麻地……这些都让我想起范用。老先生们的做事风格竟是神似! 有一天他来信开头就说:“此信所言只做朋友谈,不外传,不反映。”我一惊,看下去:

        我看到一本画册。上冠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家会员 图册”、×××画家肖像,封底有“中国美术家协会、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字样。内页的画作,真不堪入目。浪费纸。但无标价,似并不涉成本和利润。是画家本人掏钱吗? 总之,不分优劣,给美协会员出画册,真是馊极了的馊主意! 浪费多少纸张啊!

        我问了一下(其时我还不是社长),无法给他答复。但他不指责其他,唯反复叹惜纸张,给我留下印象。这与他惜墨如金、自制信封如出一辙。

        沈培给我的信,夹带最多的是他写的短文(手写复印件)。那是2004年,老同学黄裳(此黄裳想必不是容鼎昌那个黄裳)编校刊,嘱他写校园回忆。“写了几篇。黄裳病,退出编校刊。回忆如水,漾出校园。拉之杂之,竞写出两百来篇”。开初寄给我的都是国立杭州艺专的故事,上课、混玩,老师、同学:潘韵、丁天缺、江丰、丁正献、金冶、朱金楼、潘其鎏、周光中、戴先宜、周昌谷、张荣海、赵德萃、裘沙……有的人我知道,大多完全陌生,但各自有名有姓,都是小事、怂事、趣事甚至怪事。后来范围渐宽,从故家儿时到入艺专,到解放,到上海少年报、中国少年报,到港报,杭州、上海、北京、黄湖农场、香港九龙,一直到21世纪初,凡七十年。天知道平凡日常中的妙人、妙事,怎么全被他看在眼里,记录在案。集腋成裘,俨然一部书稿。韩羽看了说:“阿培哥的文,短得不能再短了(仅数十字)。文虽短,却颇耐人咀嚼。再说虽三言两语,却是亲历实录,不亦文即史乎。”我知沈培有意出版,但正犹豫,小众文字,不知卖谁。四川张京有魄力,交给书虫吴鸿,2014年出书,沈培正好八十岁。六年后,严向群的沈培传问世,加之20世纪60年代在中国少年报创造的“小虎子”和为《小布头奇遇记》的插图,沈培这一辈子不算白过,堪可含笑九泉。

        沈培爱艺术,那才叫真爱,那才叫痴迷。他见了好东西恨不得捧回家去,又恨不得让所有朋友看到;反之,看到不好的东西,疾言厉语,恨不得骂人(上面引用的信还是客气的)。斯坦伯格就是他的酷爱,我则成为他的传播对象,不但收到一整本画册的复印件,还送我一本购自美国的原版画册,从此我也成为这位罗马尼亚裔美国画家的崇拜者。在三联书店工作时,我曾用斯氏的画印过一种非卖品笔记本,设计巧妙,广受欢迎。前几年终于从斯坦伯格基金会购得版权,出了一本画集,可惜设计不对,沈培不满。我汗颜,直想重做,迄今未果……早年我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出过挪威画家古尔布兰生的《童年与故乡》,沈培喜欢,他发现我所据版本不完整,特意复印了缺失的页面寄来,后来读库老六寻到德国原版,重印全本,精美绝伦;央美广军,沈培挚友,小沈四岁。广军风趣多智,能版画、漫画、油画,亦能作文,此等人精,沈培焉能不爱? 焉能不介绍与我?2010年,生肖虎年,广军寄我自制贺卡,内容是一只老虎去武松开的饭店,武松问:客官想吃什么?虎答:想吃那年没吃到的——广军智趣可见一斑。沈培将广军文章荐给我,问可否编辑出版,我亦唯唯。如今想来,我那时很傻,怎么会被沈培看上?

        若说沈培好友,最是丁午。丁午也是央美毕业。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一个在中国青年报,一个在中国少年报,都是美编,都画漫画,都属团中央,同住一间宿舍好几年。一同下放山东高唐农村种棉花,一同奔赴河南黄湖农场干杂活。形影不离,人称手套——用绳连着挂在脖子上的棉手套。丁午在农场给留在北京的八岁女儿写信画画,第一封信就有他和沈培、梅青的“合影”(画)。1979年丁午调到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创办和主编漫画刊物。2011年我来人美社,去看望八十岁的丁午,得知他在农场给女儿所写所画的六十多封信,是自认为最珍爱成熟的作品。不久,丁午去世,我编辑出版了这些信件,名为《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我请沈培写了一篇短文,名即《手套》,印在书里。虽然只五百字,但已是他少有的长文了。这本书出版后,2012年初夏,沈培忽然寄我一本装订成册的漫画——丁午编画的《未迟的画》。未迟,沈培儿子。画中以小孩子未迟的身份发表意见,童趣横生。沈培附信说:“丁午画此册,迄今已近四十年。原稿十三页,归主人公沈未迟保存。限量复制十二册,送呈亲友……”。我荣幸且喜欢,有次见到尚晓岚,推荐给她,她看了来信说:“《未迟的画》太有趣了! 一激动就火速写了个东西。”不久,在北京青年报发了整版。沈培高兴,也赠她十二册之一。那天晚上,她要了沈培香港的电话,两三分钟后微信我:打过了,刚刚。我回信说:他从来都是言简意赅的……

        其实细想起来,我和沈培没见过几面。早年他来北京,到我办公室,从未超过五分钟,连水都没喝过,更没一起吃饭。其做派堪称古怪,起初很不习惯,后来感慨,不是矫情,而是生怕耽误别人。疫情前,他每年四五月或八九月会到杭州妹妹家小住,2018年我去杭州公干,顺便拜访了他及他的妹妹英姐和妹夫。他们都是喜笑颜开之人,可见家风遗传。2019年我去香港饶宗颐研究中心开会,离沈培家不远,可是那天下雨,我找到地方,已经该去赶飞机了,只在楼下雨中匆匆一面。去年5月我再赴港,预约拜望,可终因怕新冠传染,伤及老头儿,只好通过未迟,用微信视频与沈培远程见面。他有些虚弱,精神大不如前,说话不太利落。我暗暗担心。原本打算问他,《手套》一文结尾,“1980年,我南迁。种种隔阂,种种传言……如刀如剪,手套绳断”,他与丁午怎么了? 未问。如今恐怕永久不解了。沈培身上还有许多许多谜。可是世事多舛,怎能事事弄清呢!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