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
阿舍写《阿娜河畔》,缘于故乡的“丧失”。她这样说,“我出生在南疆塔里木河下游的一个戈壁小镇,这是一个与《阿娜河畔》中茂盛农场一样的地方。18岁时,我考上大学离开农场,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农场生活。创作这部作品的想法源于我得知自己出生的农场被撤销合并的那一年。农场被撤销合并这个消息在触动我的同时,让我有了某种危机感,仿佛是为了打捞一件正在大海中徐徐下沉的宝藏,觉得必须有所行动,尽快将它整个儿地呈现出来,以免被人忘记。”这的确意味深长:“失去之物”被推到眼前时,与之相连的记忆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一条在戈壁中流淌的河,带着尚未被完全驯服的野性,泛着淡金色的光芒,仿佛要将所有的人和事裹挟其中,真切地让人感到“得到”之可贵。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离开了故乡之后才拥有了故乡,在书写故乡之时才发现重新获得了故乡。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娜河畔》是阿舍献给故乡的一封情书,也是献给一个正在离开我们的时代的情书。
那么,该如何去写这封情书呢? 仿佛是浓烈的情感无法安置,阿舍决心取径爱情、婚姻,回到广袤的边地,回到热血沸腾的建设时代。曾几何时,张洁这一代作家唱着“爱,是不能忘记的”进入文坛,视爱情为冲破世俗观念束缚、建构自我的表征,后来,爱情回到了烟火人间,是对日常生活正当性的确认。再后来,更年轻一代的作家们写人伦秩序之外的爱情,是青春小小的反叛。仍然年轻的阿舍是老派人,她有一种特别的笃定,确信爱情是人的高质量情感的表达。她告诉我们,一个成熟的心灵怎么面对爱情、承受爱情带来的波澜,以及如何面对生活。小说以阿娜河畔两代人的爱情、婚姻故事来讲述这水一样坚韧而澎湃的生活。
成信秀是第一代支边青年。这个出生在湖南衡阳的女子有着超出一般人强大的内心。早在衡阳念中学的时候,她就吸引了同班男生石永青的注意,但她不会把幻想寄托在男人和家庭上,即使石永青通过了她的考验,成为她精神上的知己、青梅竹马的恋人,但即便如此,她也始终在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渴望全新的环境,让她一展所长。对她而言,新疆,就是新的疆域,新的可能,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尽管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她失声痛哭。新的天地自然会碰到新的人,成信秀碰到了许寅然。他爱她,更要命的是,他还救了她,自己因此落下了残疾。成信秀面临的两难是所有人都有可能碰到的情况。一边是青梅竹马,一边是患难知交,该如何选? 在一个晚上,她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她听到了内心的声音。或许,对于石永青和许寅然,她都爱的,然而,她需要确定愿意与谁截流造河,共度余生。无疑,在共同的事业中,在艰苦环境中所砥砺的感情更强悍,比年少时候的理想主义情感也更动人。她手起刀落,果决地决定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人生。
他们的子一代,石昭美的爱情则是命运出的另外一道难题。像成信秀一样,石昭美也有她的确信,很小的时候,她就确信她的爱情是邻居家的明中启。她相信自己的爱可以抵得住时间的摧毁。她愿意豁出自己,拿生命去保护爱人。假如明中启卧床,她愿意照顾他一辈子,假如明中启心里有别人也没关系,即使是一团坚冰也会被和煦的太阳融化。爱情确实让石昭美焕发了不一样的神采,幸福充溢在她的身体里,也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因为爱情,她愿意成为更好的自己,也愿意把爱的能量播撒出去。在石昭美身上,阿舍写出了爱情那接近虚无的轻盈。然而,轻盈的向上升起的东西需要接受来自大地沉重的考验。
就像小说里的人物一样,阿舍成熟而冷静。她没有凭借书写者的特权,以道德主义者的架势作批判。爱情的河流,不是一眼就能看到来处和去路的,它弯弯曲曲,在人心中流动。你只有付出极大的耐心,才能隐隐约约听见水流拍击河岸的声音。“阿娜河静静流淌,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越过河对岸浅金色的芦苇丛,斜洒在河面上,照得宽阔的河面一片金光闪烁。她头一次站在阿娜河边观赏落日,不由得连声赞叹这震颤心扉的美景。苍茫、宁静,一种于地老天荒之后仍立于不败之地的朴素,没有悲伤,没有浮华,只有令人心绪澎湃的辉煌。”是不是只有阿娜河畔的荒原,只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才能承载如此浩瀚的爱情。在阿舍笔下,爱情既是它所是,也包含着广阔的社会历史内涵。如果我们细究就会发现,爱情的波折几乎都是在离开和到来、出走和留下的矛盾中产生的。它提醒我们,爱情是一面透镜,它既让我们看到心灵有着怎样复杂的地形,也让我们知道要经历怎样的心灵磨难,才能成为一个成熟、明亮的人。
阿舍是如此眷恋她的故乡,她说,“风沙吹在人们脸上,但什么都阻挡不了人们要欢笑、要活下去的渴望和力量”。爱情与故乡,就是那不竭的渴望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