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武汉大学图情出版大楼乔师办公室,周三上午,中国目录学史课上,我第一次听闻沈先生大名。
往往,我给导师乔好勤先生点上烟,自己也叼上一支。师弟对面落座,问答开始。楼外数十武,是武大校门。出校门横过八一路,当时的武汉测绘科技大学后门,八一路珞珈山路左侧夹角,凹进一爿扇面,12路公汽始发于此。沈祖棻先生《子苾日记》提到、她偶坐的这路公共汽车,1985我入学那年,始发站从武大校内,移至此处。武大师生外出,往往首选。12路另一头在江边中华路,上下轮渡三线,绝江分抵对岸汉口六渡桥集家嘴武汉关等码头。沈先生1975年3月开始日记的两年间,她的寥寥几次过江,12路是其中一条,往返一趟,往往一天。从武大下九区,步行到化北楼坡顶的公交站,即便青壮,也得半小时,何况老病侵寻体弱力衰的皤然一媪。
我与乔师一起,为沈先生好不容易熬得苦尽而遽遭车祸的凄惨一生,而感叹,而唏嘘,而痛惜。其时,书店跟图书馆一样,仍未全面开架,我搜寻沈先生作品,只查到《宋词赏析》。等邂逅并拜读《赏析》,已在1994年南来广东之后,《唐人七绝诗浅释》更是越过2000年始克接触。而今,包括前述两种作品在内五卷一函的《沈祖棻全集》,经由沈先生文孙张春晓女士和广西师大出版社编辑多年努力,推出现下最全的沈氏全集。无疑,这是惠嘉士林的学术盛事。
归纳我一字一句、常常掩卷的阅读感受,《全集》之于吾国学术文化,不少于以下数方面价值:
其一,学术价值。与程沈前后十年差不多同辈,1910年代诞降30、40年代起就活跃于学林文苑的学人夫妻颇有几对,如钱锺书杨绛、陈西滢凌叔华、梁思成林徽因、陆侃如冯沅君、陈梦家赵萝蕤、吴文藻谢冰心等。他们各自的学术成就,依然熠熠生辉,遗惠依旧,并未人亡学断。但要归到古典诗词的创作成就与古典文学研究的惠益多方这块,其他学人伉俪,还得让程沈出一头地。众口一词,沈先生往来师友,不约而同将她与程千帆先生,方之赵明诚李清照的比翼齐飞,并称“程沈”。“昔时赵李今程沈,总与吴兴结胜缘。我共寄庵同一笑,此中缘法自关天。”(沈尹默)就是当事人程先生,也念兹在兹:“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并写入挽词:“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
在汪东、沈尹默等“不轻许人”师长口中,“过于易安远矣”、有“现代李清照”之誉的沈先生,才华横溢,大学时代就出手不凡,词作、剧作、歌词、历史小说,佳作迭出,蜚声文坛。所师所友,类多俊彦。将她集中所与唱酬赠答、函牍往来、衡文论学的一众师友胪列出来,就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一方不可或缺的学术拼图:黄侃、胡小石、汪国垣、汪东、吴梅、宗白华、刘永济、郭绍虞、乔大壮、朱光潜、沈尹默、刘国钧、徐中玉、周煦良、金克木、吴奔星、王伯谦、徐仲年、施蛰存、吴白匋、曾昭燏、唐圭璋、闻在宥、石泉、胡国瑞、韩德培、王西彦、顾学颉、李格非、潘重规、游寿、张守义、高文……有心的研究者,大概能凭着《全集》涉及的线索,勾勒出一小块自1930年代以后半个世纪的学术沧桑。这一段长程中拔地而起的高峰和漫长荒寒的低原,对比之下,将会格外怵目。
其二,史料价值。《全集》五卷所收,相比先前结集出版的沈作,都有增益。或者发表过,未曾结集;或者散落他方,其时未见;或者手稿,尚未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版《微波辞(外二种)》曾收录沈先生书信36通之外,而第五卷《书札拾零 子苾日记》增补近两倍达69封。沈先生1975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24日,都20余万字的《子苾日记》更是第一次出版。这对于沈迷和沈作研究者而言,无疑是极大利好。程沈“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看起来一生厮守,实际上聚少离多。1937年程沈抗战的乱离途中结缡,战争、动荡、疾病、运动,满打满算,程沈相守一起的时间,怕也不到10年。好不容易捱到1977年,武大撤销沙洋分校,牧牛的程先生户口终于迁回珞珈山,6月沈先生就遽遭车祸。沈先生悲惨的命运,绝非仅仅程沈二家的家恨,某种程度上说,是中国古典文化的哀伤。
洗衣、晒物、做饭、熬药、做米酒、晒腊肉、腌咸菜、缝衣被,这些固然是人人生活的一部分,甚且可以浪漫化一把,作为主宰生活的象征。而拌鼠药、接屋漏、掏水沟、拾柴火、倒痰盂、惜霉食之类,种种难堪,岂能一笑忽之。“煎药已好,菜冷吃;大雨,又忙接漏,略有凄凉之感。十一时上床。听大雨,颇凄凉;且有自然威力恐怖之感;又恐沟淹水,睡不安,鼠又吵。”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月两月,不是一年两年……其时,武大薄待甚至恶待员工,该非个例,应是共相。愁、病、窘、困当中,沈先生日常交往的,知识分子罕见,倒是柯家湾、东湖村、小码头的何、张、陈、杨、舒、余、李诸位婆婆,罗、梅、沈几位爹爹,这些村民随季种出的菜蔬,或多或少,让疲病交并的沈先生在远离市场且货架常空时,能买到点新鲜竹叶菜、辣椒、番茄啥的,略作调剂。沈先生日记当中,出现最多的角色,是她饲养的黄麻黑三只下蛋母鸡,“麻鸡生蛋”“麻黑二鸡生蛋”“黄鸡生蛋”“鸡均未生蛋”,读来生疼。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文学价值。沈先生的古典诗词创作,尤其词作,1930年代就蜚声词坛,当时词坛耆宿交口赞誉,已有定评。如“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朱光潜先生)“三百年来林下作,秋波临去尚销魂。”(钱仲联先生)“杜陵诗史千秋业,肯与清真作后尘。”(周昌枢先生)“成就易安才。”“祖棻女士,闺襜之秀,虽出寄庵门下,而短章神韵,直欲胜蓝。”(姚鹓雏先生)“问词人南渡,有谁似,李夫人?”(汪东先生)“漱玉清真”“王吴秦贺”“风流欧晏”“才调苏辛”——沈尹默先生干脆将一部宋词的杰出作手,比伦沈氏,当然不仅出自私谊,如钱仲联先生所论,“姚、汪月旦,良非轻许”。
沈先生的诗词创作,分为早晚两段。“壬癸以还,倚席不讲,始时为今体,用消永日。”从千帆先生在涉江诗稿跋语的追忆推算,40岁以前(1949)一力为词于前,词作500多首;晚岁(1972壬子、1973癸丑)写为诗章,律绝古诗400余首于后。20多年漫长的搁笔时光,居然没有销磨掉沈先生的创作才情,仍为汉语古典文学,留下如此丰厚的馈赠,堪称奇迹。中道改辙的沈从文先生,就再也没有能从中国古代文物服饰的研究重回创作之路。
沈先生一贯羸病之躯,蕴藏着怎样的精神能量,令人惊叹。如程先生所言,“其为人深于诗教,温柔敦厚,淑慎坚贞,笃于亲,忠于友”。这高贵的品质,固然出自清雅家世、名师训诲,也是天赋卓荦、秉性贞良所裁成。支撑沈先生不至于彻底绝望甚至直面死亡的卓见,在1940年她就剖白于乃师之前:“受业生平待人最宽,而律己至严,于出处进退,无所不苟。每念今世政治之混乱,教育之腐败,其由虽多,而士大夫之不讲气节,实为主因,故平居亦自勉励,惟恐或失。尤严于义利之辨,家居以此自勉,在校以此教人,求能独善其身,而弗负师长教导之苦心也。”80多年以后读来,仍正气扑面,廉顽立懦。
我们固然遗憾于沈先生长达20年的创作空档,伤怀于天不假先生以年,沈先生丰沛的创造力未及从容展开。略可告慰的是,创作阙如的那些年头,沈先生留下了诗词讲诵的讲义、笔记,经由千帆先生整理笺注、张春晓(早早)接力纂辑,《宋词赏析 诵诗偶记》《唐人七绝诗浅释》一新重光。如果说,《涉江诗词集》提供了可供反复涵咏咀嚼的诗词范本,《赏析》《浅释》则指出了一条鉴赏品评诗词的方便法门。词作向称难解,但经沈先生点出筋节,婉约深曲的慢词小令,顿时摇曳生姿,不再拒人千里了。如沈先生评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首句:“酒钟以玉制成,已非凡品,何况此钟又非自举,而有人捧?又何况‘捧玉钟’时极其‘殷勤’? 更何况这殷勤地捧着玉钟的人衣有‘彩袖’? 酒钟都如此贵重,则酒醇可知。殷勤捧钟相劝,则情多可知。捧钟之手出于彩袖,则其人服装、容貌都很漂亮可知(‘彩袖’指衣,是以部分代全体,又以指穿衣之人,则是以物代人)。‘当年’遇到此景、此人、此情,那么‘拼却醉颜红’,便成为很自然的事情了。”类似体贴入微的分析,二书当中,俯拾即是。沈先生以作手而评析前贤,连类而及,较比多方,细针密线,要言不烦。后出的同类作品,多如过江之鲫,能后出转精,盖过沈作光芒的,得未曾有吧。
对吾国古典诗词稍有兴趣的后学,虽无亲炙沈先生左右的幸运,她高标的创作仍在,她精辟的赏析还在,也就是说,风雅的种子和指达风雅的路径还在,还可以“读其书,诵其诗”,风雅的可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