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的创作旨归,绝不仅仅是书写一部书画题材的儿童成长小说,而是借由丹青诗词营造出田园牧歌和市井烟火的中国传统美学的意境空间。
在儿童文学作家中,小河丁丁的作品因具有独特标识性的诗学风格,而受到广泛关注。这也得益于他一直以来笃定坚守的“诗化小说”理念。诗化小说是“诗与小说结合起来”、融合渗透,既有诗歌的审美特征,又有小说的故事性。在诗化小说发展进程中,从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到张承志、张炜、阿城、迟子建等,架构起一条传承有序的脉络和精神谱系。小河丁丁可以视作是这条脉络和精神谱系的重要一环,他的新作《丹青街》无疑成为儿童文学创作领域赓续诗学传统的一部重要作品。
《丹青街》以侨乡江门的一条特色文化街区为中心,细致描摹了两个同龄孩子舜华、满归和丹青人的日常生活,渲染了岭南的风土人情和文化传统。小河丁丁的创作旨归,绝不仅仅是书写一部书画题材的儿童成长小说,而是借由丹青诗词营造出田园牧歌和市井烟火的中国传统美学的意境空间。弥漫文中的诗学传统,折射出深层的传统文化、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才是这本小说的灵魂精魄之所在。
诗化语言和散文化叙事,是诗化小说的重要形式特征。《丹青街》中的古典诗词营造了古典之美。秋玉卿等结社“蓬莱社”,蓬莱七子聚会时,品鉴新作、吟诗作赋。同时,这些诗词也影响了叙事进程。与叙事链接最为密切的是舜华题在画上的一首《百草霜》:
草木遍山野
伐归做薪柴
幸遇丹青手
烟炱现五彩
这首五言绝句有两层寓意。在文本表层,舜华等人是诗中的“丹青手”,经由他们的创作,普通的草木烟熏后成为书画中的墨汁颜料,焕发出了更为饱满的艺术生命力。当我们向更深处漫溯,就会发现这首诗是运用比兴诗法,借写物象言志述怀。“丹青手”不再指代书画家的个体,而是优秀传统文化的隐喻。舜华则化身为漫山遍野的“草木”之一种,传递了舜华虽出生在普通家庭,却品质高洁、志向远大。其他诗词歌赋亦是精雕细琢,贴合人物身份和性格特点。
除了诗词的“登堂入室”,文本中更多的是用诗化的语言、空灵的意境书写岭南小城关于丹青、武术、饮食等日常景观,塑造了以秋玉卿、王一顺、王满归和颜舜华等三代丹青手的生动形象,更是凸显出传统文化和人文精神在少年成长历程中的独特价值和作用。
意境是一种生机勃勃、意蕴悠长的诗学理想,更是一种植根于人类内心的、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精神密码。围绕“意”的诠释,贯穿、萦绕全书,成为一条直指心灵深处的气韵。刚开始,父亲王一顺只允许满归画“老三样”,满归只能到得意轩画自己想画的。除夕夜,王一顺给传家宝——会鸣叫的老紫砂壶画了一幅国画,并命名为“听蛙”,志得意满。而这幅跳出他寻常熟稔的好兆头象征的“老三样”的作品,晋老板特别中意。故事发展到这里,王一顺才点破对儿子满归学习自己感兴趣的国画的包容。其实,儿子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又何尝不是促使父亲找到了创作乐趣的一种动因呢? 此刻,父子二人终于达成了艺术观念和人生态度的和解。
在舜华家,秋玉卿爬山摔倒后,偶然有一次手居然不抖了,双手画了一幅“天籁”,书中描写他作画的文字精巧细腻,如诗如画:
“那两支笔左右逢源,在纸上勾勒烘染,有时快似灵蛇穿行,有时慢似老牛耕田。舜华屏气凝神,看得眼都不眨。顷刻之间满纸烟云,远峰隐隐,近处露出涟漪亭台,有人独自倚栏吹箫,两只水禽侧耳聆听。”
而这次作画后不久,老先生遽然离世,这幅画也成了他艺术生命的绝唱。这是以诗情画意作为线索完成的对他们个体生命的书写,充分融合儒家精神、士大夫传统、器物、书画等领域的理念和意蕴。这些穿越了时代的淘洗,仍然深深扎根于民族精神根底深处的理念和意蕴,给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带来了闪亮的聚光和诗意的凝视。
《丹青街》文字凝练唯美,情感真挚浓烈,故事情节舒缓简单。情节简单,并不意味着细节的简单,恰恰相反,在细节之中融进了作家更多的个人情感与审美体验。文中很多细节都与书画有关,比如关于颜色:“东方既白”是太阳跃出海面那一刹高天的颜色,出自《赤壁赋》;洗头发的乌青色叫“绿云”,来自《阿房宫赋》的“绿云扰扰,梳晓鬟也”;黑中带一点点紫色叫“凝夜紫”,出自李贺的诗“塞上燕脂凝夜紫”。比如自然界的草木可以制作各种各样的颜料:锅底的烟炱叫作“百草霜”,栀子研碎了开水冲泡叫作“栀黄”。这些细节与书画有关,与人民生活有关,与历史传承有关,与诗词文化和民族记忆有关,从而使文字有了更多的质感,使文本蕴含着更多的情调、风韵、意境。
诗意传统下飞扬灵动的文学表达之中,人际关系是剔除了功利心的、至善至美的、重情重义的,充满了自由天然健康和豁达恬淡的人性以及“回归自然”的愿望,和对田园牧歌的歌咏。作家描写的是自己内心笃定的理想,又蕴含着对于现实世界不甘心、不满足的落差。这种情绪是痛苦的、忧郁的,但同时又是热情似火的、纯真的,其中矛盾冲突的情感张力成为一种柔软的、隐形的叙事线索。
文本中越唯美,所表达的幽怨失望越深沉。这种忧伤的基调还来源于故事情节中的悲剧色彩。舜华刚生下来,爸爸就去欧洲了,妈妈去找爸爸,此后也杳无音讯,外婆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去世。小学还没毕业,她相依为命的外公秋玉卿也与世长辞。悲剧性的审美意味被层层叠叠的、时时吟唱的诗意化的艺术表达所遮蔽,并有意识地被满归一家、蓬莱七子所散发出的温情脉脉逐步消解、消融。
结尾部分,遁走的母亲将携七岁的妹妹舜英回来。但是,一个柔弱的、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将如何继续她的学习和生活? 十几年不见踪迹的母亲,是否会延续孩子梦境中念念不忘的爱与温情? 母亲的离去与归来,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象征和隐喻? 这些问题无法在文本中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每个读者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回答。
已是初中生的舜华与杧果叟的外孙女手拉手在夜晚的校园中漫步,弥漫她们周围的是植物的芬芳、夜虫的歌唱和皎洁的月光。故事结束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意境和韵味却弥漫在了怅惘和感伤之中,久久无法平息。这种字里行间时刻渗透出的惆怅感伤,除了是“美丽总是愁人的”理念的外放,更多的应该是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日渐式微的挽歌和伤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