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凤霞
祁智是一位勤奋且有耐力的“长跑”作家,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涉猎广阔,其中成就尤为卓越的当属小说。他的最新长篇儿童小说《方一禾,快跑》是一部突破自己、别开生面的力作,行文结实,笔致醇厚,情意饱满,感人至深。
看到书名“方一禾,快跑”,立即跑出来一个问题:是谁在为方一禾喊加油? 待进入这部小说,答案逐渐清晰地浮现:是男孩方一禾在为自己鼓劲。他的奔跑只有一个目的:为一个需要他奔跑的妈妈,而且他决心要为妈妈跑一辈子! 我们只要打开了这个故事,就会欲罢不能地紧跟着小主人公一路奔跑。这是一部值得细读、也经得起细读和反复品读的好作品。
这部小说动人心弦,首先是因为书中“跑”出了一个让人心疼万分又心生敬意的孩子方一禾。祁智悉心讲述一个为亲情与责任而辛苦奔走的男孩形象——他在困境中迅速成长,主动地独当一面,以稚嫩柔弱的肩膀撑起一个濒临坍塌的家庭。在小说的“后记”《生命如歌》中,作者讲述了这个形象的原型是他三十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小女孩,她的经历被迁移到了小说中的男孩主人公方一禾的身上。“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始终没有动笔,就一个原因:不忍心。”作者的这番自语道出了他对这一童年人生遭际的深切关怀,对承受苦难的孩子的怜爱和尊重。
小说中满是推门可见、触手可及的毛茸茸的生活,方一禾是从既有“废墟”也有“温床”的现实生活中长出来的一个小小男子汉。当爸爸突然去世、常年罹患心脏病的妈妈卧床不起,年仅九岁的方一禾自觉地代替爸爸,承担起照料妈妈的重任。他不辞辛苦地奔跑在家、医院和学校之间,并且努力隐瞒家里发生的变故,尽量不去麻烦别人。这份早熟的懂事和独立,非常难能可贵。小说用密密麻麻的动作细节来雕刻这个角色,让他以充满活力的快节奏的脚步跑进了我们的视野。
祁智强调写小说的一个要义就是写动词,动词的大量使用和恰当运用能让小说的动作进展更为迅捷、场景更为鲜明、节奏更为活泼。方一禾为妈妈做饭、喂饭、翻身等各种伺候,都以遍布动词的细节来具体呈现,仿佛是一架摄影机在跟拍特写他的一举一动,彰显他无微不至的牵挂与孝心,他所有的自律和顽强都是来自于对亲人的挚爱与对家庭的责任。同样,作者也以体恤的笔触探入方一禾的心灵,婉曲地写出他隐藏深处的哀伤和重整旗鼓的努力。
这是一个以文字之刀去一点点凿刻出棱角,并以文字之针去雕琢出神气的形象,十分立体生动,可见作者投注的精力和下笔的功力。作者在后记中也谈到:“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就一个原因:不甘心。”之所以不甘心,我想是因为他认识到这样来自于真实生活的素材完全值得写成文学作品,完全有必要去把这样生命力旺盛的种子播撒给更多的读者。作者给小主人公起名为“方一禾”,在故事中他还只是一茎小小的禾苗,但是具有这样温善的品格、柔韧的心性、宽广的胸襟和坚强的意志,他必然会成长为一棵挺拔的大树。在当下儿童普遍存在心理脆弱、低龄化抑郁问题日益严重的时代,从祁智笔下跑出来的方一禾,让孩子们看到该如何面对不幸,如何承受悲伤,如何抵抗重压,如何克服困难,如何朝向亮光,去给自己和他人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小说涉及沉重的话题,毕竟在幼小的年纪失去支撑家庭的至爱亲人,对于孩子几乎是灭顶之灾。方一禾的家庭变故无疑带有悲情,但是作者没有在小说中去煽情,而是以非常克制的写法去小心翼翼地触碰人物情感。
作者采用第三人称来讲述,以相对客观的镜头去密集聚焦人物此时此刻的外在动作和语言,没有直接采用更便于抒发人物情感的第一人称叙事,以免可能带来过度的情感泛滥。同时,在现在时态的故事进程中,又不断闪回到过去的回忆。失去了爸爸,方一禾把悲痛藏在心里,把安慰留给妈妈,把平常样子留给外人。但是,时不时地,生活中点点滴滴都会让他想起爸爸在的那些美好日子。在回忆的片段中,爸爸的形象也逐渐清晰地走了出来,正是他的宽厚、善良、真诚、担当以及对妻儿无私的爱,培育了方一禾的优秀品格和坚强性格。
不断切入的回忆将原本幸福的家庭生活和爸爸走后的改变以插叙的方式逐渐勾连呈现,现实和回忆之间的转换和出入常在方一禾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之时发生,尽管“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作者没有让他“欲语泪先流”,只是点到为止。方一禾的爸爸如何离去的过程,在回忆中如草蛇灰线般断断续续地讲述。爸爸在挂风景画时突然在他和妈妈面前倒下,这幅记忆场景成了方一禾不忍心去回望但又常会忍不住去回想的情境。另一个让他更难以接受的情境则是在医院的永诀,这在小说中几次呼之欲出,但又被几次延宕,十分贴合人物不忍触碰那悲伤漩涡的心理,在情节设置上则构成了一个悬念,直到接近结尾才在一个偶然的环节中登场。当同学们问方一禾爸爸身高时,方一禾蹦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裤长三尺一”,由此转入和爸爸的寿衣有关的回忆。少不更事的方一禾原以为从ICU被推出来的爸爸会安然无恙,但是等来的却是被穿上寿衣推走。终于明白过来的方一禾喊出了一句最后的告别:“爸——爸——不——怕——啊——”年幼的孩子送别爸爸时的“叮嘱”令人泪崩! 至于不怕什么,为什么不怕,统统留给读者去体会。
作者善于拿捏故事情节进程和人物情绪的分寸,现实与回忆两重时空的转换相当丝滑。这些回忆不是生硬的嫁接,而是自然的融合。故事常常从明朗的现实转向沉重的回忆,截然不同的调性对比带来情绪的极大落差,让人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开始哭。作者在写情感时常常是一碰即收,这一音乐式的休止或绘画式的留白营造了深沉的情感空间,让读者自己去泅泳其中。我在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时不时地被这种使劲克制的情感堵得胸口发闷。
尽管故事中涌动着悲伤,但小说整体呈现得很明亮,不仅有方一禾刚强心性的照耀,也有淳厚亲情的流淌,此外还有来自周围人们的关怀笼罩。作者说:“三十年来,我一直有意识地采访学校、家庭、孩子。我获得了更多的故事,也在获取动笔的决心。”他深入生活的采访和收集,给小说带来更多沉甸甸又热乎乎的故事。小区邻居、医院保安、公交车司机、学校老师等,都在默默呵护方一禾的自尊和情感。这一悄然布局的人间温爱,直到小说结尾才揭开谜底:原来他们建立一个信息群,始终在关注方一禾的状况。小说中许多地方都用这种颇具喜感的方式来以笑写悲,形成情感的张力。
这部涉及苦难的小说读来并不沉滞,一是因为主人公方一禾为了妈妈要忙碌地奔跑,没有时间陷入悲伤的泥淖而举步维艰,即便偶或陷入悲痛的回忆,他也能凭着意志转瞬即抽身而出,顽强地面对现实。二是以其他热热闹闹的校园同伴故事来冲淡悲伤,调节故事气氛。因为不知情而导致的同学与老师之间的种种误会,构成了故事发展中的多个笑点,适时地缓和了关于方一禾的“紧绷”的故事。这些表层的“好笑”暗中联结了内在的“好痛”,将笑点和泪点几乎无缝对接,将幽默与忧伤巧妙地糅合,体现了一种内藏隐情而别有洞天的艺术处理巧思,丰富了故事的调性。
这部小说像马拉松长跑,不仅是作者从萌生写作念头到最后大功告成的过程历时长久,而且行文本身也需要持久的耐心与毅力,因为就字字句句的质地而言,作者是在用写作几千字的短篇小说的精细笔致去写这部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每一章节都可见其力求精湛的文心。小说的画面感、镜头感、运动感、节奏感都很强,他讲究词语的声色节奏,也妥帖安排全篇错落起伏的旋律和张弛有度的结构。他没有刻板地将现实与回忆分成两条并行的叙事双线,而是在故事中随时切入对过去的回忆。不期而至的回忆如蒙太奇般闪回,在现实故事的时间线轴上时不时地淡入淡出,进而将多种不无对立感的调性交错搭配。在让人觉得叙述已经密密匝匝、快要密不透风之际,作者会随即调慢节奏,有时会以一段带有抒情性的梦境或风景来“喘口气”。
泰戈尔认为,教育的终极目的是培养孩子对一丛野菊花怦然心动的情怀。对应这个目的,文学的任务则是:去发现路边的这丛野菊花,并且用文字把野菊花的美丽、芬芳、神秘和生命力栩栩如生地传递。野菊花不仅指向自然界的生物,也可以是生活中的人物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当我们耐心地阅读方一禾快跑的故事,读见方一禾淋漓的汗水与隐忍的泪水,我想我们会对这丛野菊花立即怦然心动,感受那真实的气息,体察那蕴藉深厚的劲道,赞赏那喷薄而出的力量,并且因之而深受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