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涛
回到故乡西安古城参加本原儒学院成立大会,并获聘本原儒学院的院长,倍感荣幸。本原儒学院以“通世界本原之道,明天下普遍之理,立人类未来之基”为宗旨,以“为人由己”的自由精神为核心理念,意在融会中西,贯通古今,以追求本原的路径走进当下,走向未来。儒学在当代能否再次复兴?能否为当代国人提供精神信仰?能否影响到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 这是每一个儒学研究者都十分关切的问题。我认为儒学要再次焕发生命力,发挥正人心、美风俗、兴礼乐的作用,一是要返本,二是要开新。返本就是要回到儒学的本原,回到原始儒家,正本清源,重建儒家道统。开新则是要接续儒学的本有之意,建构儒学的当代思想体系。这就是大家都关注和期待的自由儒学。
一
为什么要讲返本? 因为从历史上看,儒学的每一次发展,都是通过返回到源头的方式实现的。今天儒学又面临一个新的发展契机,儒学要发展、复兴,还是要返回到本原。这个本原得以产生的时代,就是孔子、孟子、荀子的时代,也就是人们说的轴心时代。孔子创立儒学,提出两个核心概念,一个是仁、一个是礼。仁侧重内,强调人的道德自觉和自主;礼立足外,关注的是制度建构。面对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孔子一方面“以仁释礼”,试图赋予礼新的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又“以礼成仁”,希望通过重建礼乐秩序来成就、实现仁。但是囿于当时的条件,这个工作并没有真正完成,或者说只是给出当时的方案,倾向平等性的仁和侧重等级性的礼之间,是存在着张力和矛盾的,如何处理和说明二者的关系,一直是儒家学者着力思考和探讨的问题。
孔子之后,“儒分为八”,思想的分歧仍是仁和礼、内和外的问题。以后孟子主要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提出了性善论、民本、仁政、王道等学说,大大丰富了儒家的内圣之学。荀子则主要继承了孔子的礼学,提出了性恶心善、隆礼重法、知通统类等主张,发展了儒家的外王之学。但是从仁与礼的关系来看,二者不仅没有统一,反而分化更严重了。虽然汉代学者将孟荀等量齐观,认为二人均有功于儒学。但自从唐代韩愈提出道统说之后,人们逐渐把孔子之后,曾子、子思、孟子所谓思孟学派看成是儒家正统,而把子夏、子弓、荀子一系看作是非正统。明代嘉靖年间,荀子甚至被请出了孔庙,宋儒“荀子才说性恶,大本已失”成为定论,完整的儒学被割去一半,结果造成内圣强、外王弱的局面。“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成为多数儒生的写照。虽然从清代开始,一些儒家学者为荀子正名,试图把荀子重新纳入儒家的道统谱系,但始终没有得到认可。所以我们今天到曲阜孔庙,不仅大成殿,甚至东西两庑,都没有荀子的牌位。
最近几年,我提出新道统、新四书,就是要返本,要正本清源。如果以根源的文化生命,以仁、礼为儒学的核心内容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孟子是有所失,荀子是有所偏。今天我们不是要争论孟子与荀子到底谁更能代表儒家道统,而是要统合孟荀,在继承孔孟之道和孔荀之制的基础上,重建当代的儒学思想体系。韩愈认为儒家道统的核心是仁义,当然可以成立。但他将仁义理解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则失之片面。在早期儒家那里,仁义实际存在着由仁而义和由义而仁两个进路,前者强调扩充、培养内在的仁,进而承担起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这就是孟子的“居仁由义”(《孟子·离娄上》),韩愈的仁义观实际就来自于此;后者则主张通过公正、正义的制度来实现仁,这就是荀子的“处仁以义”(《荀子·大略》)。不论是由仁而义还是由义而仁,都可以在孔子思想中找到根据,都是对孔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二者结合才是儒家完整的仁义观。用这种完整的仁义观去重新审视儒学传统,就是我提出的新道统。在此道统谱系中,孟、荀自然都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们个人都不能代表完整的道统。与新道统相应的是新四书,因为传统的《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不能反映完整的儒家思想谱系,而是窄化了儒学的思想传统,所以应代之以《论语》《礼记》《孟子》《荀子》,谓之“新四书”。《论语》反映的是孔子的思想,《礼记》则是七十二子及其后学作品,尤其是其中属于“通论”的部分,《大学》《中庸》本来就是来自《礼记》,可以将其返回《礼记》。《孟子》《荀子》记载的是孟子、荀子的思想,由于它们代表了儒学发展的两个方向,如何将二者结合,统合孟荀,是重新理解早期儒学的关键。
二
返本只是第一步,开新才是真正目的。我们说的儒学,包括孔孟荀儒学,都是历史上的儒学,需要经历古今之变,才能成为真正的新儒学。传统与现代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如何越过这个鸿沟,重建当代的儒学思想体系,是我们面临的巨大挑战。2016年,在孟子故里邹城的一次会议上,我们提出了自由儒学,试图通过吸收自由这一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来重建儒学思想体系。观点提出后,很多学者提出质疑:儒学讲自由吗? 儒学里有自由吗? 我认为,在本原儒学中,儒学有自由的维度,只是后来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秦汉以后,帝制时期的宰制儒学,不仅不讲自由,反而扼杀自由。所以要恢复儒学的生命力,使儒学进入现代人的生活,就要从自由儒学讲起。
儒学的核心理念是仁,“孔门之学,求仁之学也”。我认为孔子所说的仁,至少包含三个维度。一是成己爱人,把我们的道德境界向上提,向外推,承担起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仁字不仅“从人从二”,指“爱人”;还从身从心(郭店简仁字),指成己,所以《中庸》说:“成己,仁也。”只有成己,才能做到爱人。二是“克己复礼为仁”(《论语·子路》)。复礼是重建好的政治秩序,由于礼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争夺、混乱,满足了人的欲望、欲求,保障了人的基本的权益,所以可以称为仁,这是一种政治化的仁。还有一个维度,就是“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是以忠恕释仁,以推己及人为仁。我认为儒家仁的精神,是仁学三维中最重要的一维,正是在这一维度中,我认为儒家是讲自由的。
近些年出土文献的发现,让我们认识到,早期儒家对于推己及人是有很多思考的。郭店简《尊德义》说:“察诸出,所以知己,知己所以知人,知人所以知命,知命而后知道,知道而后知行。”“察诸出”是观察我内心的表现,“出”是心之出。观察我内心的欲望、欲求,就了解了自己。了解了自己,就进一步了解了他人。因为孔子认为“性相近”,推己及人,这就是知命。“命”有普遍性的意思,知道了命也就知道了道,道指法则、原则。所以知己只是起点,仅仅由己、自我还不能理解道,还需要由知己进一步知人,找到我与他人的共同之处,道是建立在人与人的共性之上。不可否认的是,由于诞生于宗法等级的社会,传统儒学不可避免地重视和强调等级秩序,其所谓礼是以等级、差等为特征的。儒家讲的五伦,除朋友一伦外,其他四伦都是等级关系,是支配、服从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儒家没有对平等关系的思考,没有对自由的追求。孔子以忠恕释仁,就体现一种平等关系,它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尊卑等级的黑夜,将一种新的伦理关系带到华夏大地。郭店简《语丛一》说:“知己而后知人,知人而后知礼,知礼而后知行。”这种建立在推己及人之上的礼,不同于君臣、父子之礼,不是等级规范,而是普遍的道德法则,服从、践行这一普遍法则或者礼就是自由。
康德说,自由是道德法则的存在根据,而道德法则是自由的认识根据。每一个独立的个体,每一个“己”,都是自我立法者,当我们将意志由己推向他人,在推己及人的过程中,就发现了真正的道德法则,而践行这一道德法则就实现了自由。所以儒家不仅讲人伦,讲君臣、父子、夫妇、兄弟的角色关系,还讲天伦,讲人与绝对者的关系。当我们面对绝对者——天或天道时,我们的角色关系暂时隐退了,或者说处于第二位,人与人的普遍性关系则呈现出来。郭店简《成之闻之》说:“天降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著为父子之亲,分为夫妇之辨。”“大常”是天所降下的普遍法则,竹简也称“天德”“天常”。儒家认为“天生烝民”,人是由天所生,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天民,在人伦关系之外,还有更高的天伦,天伦是天民之间的关系,是独立个体的相处之道,其法则就是大常,也就是忠恕之道,是“反诸己而可以知人”。故天伦高于人伦,只有用大常去规范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辨,人伦关系才能得到健康的发展。
三
经过上面的分析,不难发现早期儒家是讲自由的,仁学三维中既有成己爱人一维,也有推己及人一维,而推己及人就包含有自由的精神。从这一点我们可以说,仁爱与自由是一体之两面,是相辅相成的。儒学以仁义为本,但仁义就包含有自由,体现为自由,正因为如此,儒家伦理才具有了超越时代的恒常价值。只是由于时代的局限,儒家的忠恕之道只是一伦理原则,而没有上升为政治原则,孔子提出“克己复礼为仁”,其所谓礼主要还是指“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等级秩序,想凭借此等级秩序,以实现其“泛爱众”的理想。支配政治领域的,仍是君臣、父子的等级原则,而不是忠恕的平等原则,儒学从一开始就存在纵向秩序强、横向秩序弱的不足。秦汉以后,随着大一统专制制度的建立,不仅无法从平等的角度讲忠恕,甚至连五伦也被异化为三纲,相对伦理关系被扭曲为绝对、单方面的伦理义务。早期儒学中曾出现的自由精神,自然也就丧失殆尽。
从这一点看,我们也可以说儒学是不讲自由的,但儒学不讲自由,不等于它不曾讲过自由,也不等于以后不能讲自由。由于儒学有自由的基因,一旦条件成熟,就会转化为对自由的追求。所以到了近代,随着新的社会关系的出现,以及西方思想的传入,康有为、谭嗣同等儒家学者就提出要冲破纲常名教,追求人的自由、平等。而他们接引西学思想资源的,就是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传统儒学由于过分强调纵向等级秩序,限制了自由的发展,我们今天则要把忠恕之道由伦理原则上升为政治原则,成为制度建构的第一原则,这样“克己复礼为仁”不再是恢复纵向等级之礼,而是建构起横向平等之礼,是通过推己及人建构起人与人的普遍法则。在这样的法则下,“合外内之道”得以实现,仁与礼、内与外也做到了真正统一。经过这样的调适性发展,也就是我们说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儒学就可以称为是自由儒学。她不仅使儒家“天下为公”“民胞物与”的理想真正得以实现,也必将使自由的精神传播华夏大地。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西安外事学院本原儒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