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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6月05日 星期三

    小沃为何不待见约翰生

    龚龑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6月05日   13 版)

        塞缪尔·约翰生和霍勒斯·沃尔浦尔(沃尔浦尔首相的儿子,为行文方便,以下称“小沃”),都是英国18世纪的名人。按小沃在书信里的说法,两人相遇的次数,“在我有生之年,拢共不到六次”。第一次是在皇家艺术学院,雷诺兹向他引荐了戈尔德斯密之后,又要介绍约翰生,小沃脱口而出,“免了吧,爵士。戈尔德斯密博士尚可,至于约翰生博士,切莫引荐给我”。约翰生在伦敦社交圈内炙手可热之际,小沃却放言,“纵然约翰生像猫一样有九条命,其生平四行文字足可打发”。“生平”和“命”,英文是同一个词,life。约翰生去世后不久,时人决定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为他竖立纪念碑,筹措了一笔数额可观的捐赠,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和全体教士也做出类似决定。有人为此征求过小沃,他拒绝出资。

        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年,下引此书只标页码)中有一段颇可玩味的文字,转录于下:

        谈起霍里·沃尔浦尔(人们经常这样称呼已故的牛津伯爵霍勒斯),约翰生承认他搜集了很多稀奇的小情况,便用一种文雅的口气讲起来。沃尔浦尔先生读过约翰生的《致思雷尔夫人书信集》后认为约翰生是个更加和蔼可亲的人物:但从来不是那位伟大人物的一名真正的仰慕者。如果他听到过约翰生对乔治·斯汤顿爵士的说法,他在议院为《绅士杂志》讲话时,“他总是注意委过于罗伯特·沃尔浦尔爵士,竭尽全力说事反对汉诺威的选民”,我们可以估计这是表达了一种偏见。【1438】

        蒲隆先生的中译本准确、流畅,但个别地方,也值得商榷,此处就是一例。首先,这里提及的小沃,并非“牛津(Oxford)伯爵”,原文是“奥福德(Orford)伯爵”。首相大人原籍在诺福克,奥福德是此郡一地名。其二,“稀奇的小情况(lit⁃tle things)”,需稍加解释:不同于其父,小沃对政治并无太多兴趣,却醉心于古玩文物,霍顿庄园的各类收藏,他悉数继承,且更为专心细致地收集、整理稀奇的物件。这里的“小情况”,是指罕见古物或逸闻趣事。第三,“竭尽全力说事反对汉诺威的选民”,“选民”应是“选帝侯”,指那些德意志诸侯中有资格被选举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这样措辞是为了避免直呼乔治二世的名字。另外,“他总是注意委过”,估计蒲先生手稿原文是“故意”,此处或许是誊写之误。

        引文末了,“这是表达了一种偏见”,当指前面所言,小沃从来不是约翰生的真正仰慕者。这段文字娓娓道来,不温不火,其实鲍斯威尔尽其所能,在传记中调解两位名流之间的剑拔弩张。中译本所依据的企鹅版,在此处提供了一则简单注释,说小沃在自己的文集中以极其鄙夷的语气说及约翰生,惜乎未提供细节。希尔(G.B.Hill)编辑的《约翰生传》详尽引出原文。容我胪列二三,以飨读者。

        小沃在《乔治三世时期的回忆录》中有言,“约翰生颇通掌故,也有才气,但性情偏狭,可憎可鄙……他举止卑劣,傲慢,鲁莽;他文风浮夸,用心险恶,荒谬可笑。一言以蔽之,他学究气太重,不愧乡村教师出身,夸夸其谈,浅薄渺小”。在《乔治三世时期的日记》中,他称约翰生是“莽夫”,“恶毒的宫廷辩护者之一”,“变节者”,“老朽昏聩的御用走狗”等等。上述引文集中在希尔版第四卷314-315页的注释里。

        小沃的攻讦也出没在《约翰生传》别处的注释。统而观之,其指控主要关乎两端:举止恶劣;政治背叛。下面再举两个例子。中译本第1270页注释,提及约翰生好友巴奈德的一首打油诗(希尔版第五卷附录完整地刊印了这首诗)。全诗写得诙谐风趣,最后六行不乏微妙的讽刺:

        约翰生必须教我把每个借来的优雅如何在最明丽的光线中安插;从他那里我要学会写作;模仿他清晰亲切的文体,借助他粗糙的锉刀打磨变得像他本人一样,有礼。

        小沃却认为,这首诗是对约翰生“粗野不堪”行为的怼笔。他在信中坦言,应对约翰生,最恰当的做法就是“一杯酒泼他脸上”。在他看来,约翰生“可怜兮兮的形畸貌怪,傲慢的鲁莽之举,竟然会得到别人宽宥”,实在匪夷所思。【Hill,4:433】

        说到“形畸貌怪”,这两位名人还真有一拼。约翰生“身材魁梧,体形匀称,而且具有一尊古代雕像的特质,然而由于有惊厥性痉挛,又有曾经以为国王的贵手一摸就能治愈那种疾病留下的瘢痕,再加上他衣着邋遢,所以形容就显得古怪,有点儿桀骜不驯”。【1537】可见小沃的指控并非全是不实之词。约翰生的疾病被称为图洛特氏综合征,也称为多发性抽动秽语综合征,《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该词条指出,约翰生可能是典型的患者。约翰生的多位传记作者,都记载了他的一些奇特举止,比如抽搐、手语、情不自禁地发声和重复别人的话等。这一疾病对约翰生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有很大影响。

        不过,鲍斯威尔这里勾勒的,可是一副男子汉的肖像。而他在别处用来描摹小沃的词语,则是“斯斯文文,吹毛求疵,自命不凡”(genteel, fastidious, priggish)。存世的小沃肖像和漫画,更是不可多得的佐证:尖嘴猴腮,身形消瘦,步态矫揉,声音细弱,一言一行,都脱不了扭捏作态。18世纪英国风尚,人身攻击是一大特色。鲍斯威尔,还有字典博士钟爱的伯尼小姐,都是年轻的一代,下笔多有收敛(小沃庆幸道,自己非但没有见逐于《约翰生传》,还被优容了一番)。约翰生供职的《绅士杂志》编辑中,有叫威廉·顾思里(William Guth⁃rie)的,出语极为苛刻、恶毒:他嘲弄小沃弱不禁风,阴阳怪气,是“一匹分不清公、母的马”;并将小沃对政府的不满,归因于他之于亨利·康威(小沃的同窗和挚友)“苦心经营二十年,却不见回报”的一腔激情,这分明是说小沃有断袖之好。小沃长年混迹于下院,却从未对此公职报以认真负责之态度。他缺乏政治野心,但喜欢派系之争,为人诟病,在所难免。乔治时代的议员,粗鄙,狎昵,好斗,重商逐利,这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屑一顾,也不愿与之为伍。

        另一个例子更有代表性。约翰生对谢立丹的演艺向来瞧不起,听说二百英镑的年俸颁发给了这位旧相识,便惊呼道:“什么! 他们给他年俸啦? 看来我该把我的上交了。”谢立丹对此耿耿于怀,贬损约翰生是“小人当道时的一个具有巨人名气的作家”。【318】此处,希尔版给出了更多诋毁约翰生的例子,其中就有小沃的书信。小沃说,“其他时人,从无聊透顶、大言不惭的约翰生博士,到傻里傻气的戈德史密斯博士,我绝不巴望结识”。他认为,约翰生虽然“有点识见,但他后来代之以夸夸其谈,并为了一份恩俸,把识见卖掉了”。【Hill,1:388,n3】

        1762年,英国王室授予约翰生每年三百英镑的恩俸。这是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在约翰生自己的《英语词典》中,恩俸的定义是“付给一个国家雇佣的叛国者的费用”。约翰生曾就此事多方征求朋友的意见。如果鲍斯威尔的话可信,至少约翰生咨询过雷诺兹,雷诺兹答曰,这是对其文学成就的嘉奖,而且字典中的定义并不适应他本人。首相布特也宽慰约翰生道:“恩俸不是为你将要做的事情,而是因你已经做出的贡献。”在传中,约翰生多次为自己辩护,虽然领取了恩俸,“我还是原来的我,我的原则没有改变”。

        不过,时人对约翰生的谩骂,此起彼伏,小沃所谓的“变节者”是典型的例子。至于“恶毒的宫廷辩护者之一”,“老朽昏聩的御用走狗”,指约翰生晚年为政府撰文辩护,尤其指他在1770年代写了《虚惊一场》《近来福克兰群岛事务之思考》《爱国者》和《征税并非暴政》等一系列政论。当下有学者也认为,领取恩俸是约翰生后期趋于保守的根本原因,不过该观点值得商榷。

        约翰生年轻时生活坎坷,经济拮据,且受到辉格党反对派或者“爱国者”政客的影响,言论上一度非常激进,甚至被认为是“詹姆斯二世党人”。他和朋友在伦敦街头遛弯之际,也不忘大肆攻击政府和汉诺威王室,“誓死捍卫祖国”。1741-1744年,他在《绅士杂志》上撰写讲演稿,对议会辩论进行一番现场直播式的报导。他本人从未旁听过议会辩论,而是根据雇主交给他的发言者清单和笔记整理演讲稿,或者干脆从其它报刊转载、加工而成。不过,随着对政局的了解增多,约翰生能够更全面、更客观地观察时政。沃尔浦尔下野后,“爱国者”派上台,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其龌龊行径和腐败,较沃尔浦尔有过之而无不及,约翰生或许已经有所醒悟。1750年代,忙于编写字典的约翰生,逐渐认可了主流政治观念,越来越坚持务实、稳健的立场,尽管他此时撰写的几篇同农业、民兵法案和对外殖民政策相关的文章,尚有乡村反对派的痕迹,比如主张解散或大幅削减常备军,反对无节制的殖民扩张等。

        约翰生政治观念的最终定型,或许与1760年代撰写政法论文有些许关系。1766年,罗伯特·钱伯斯继布莱克斯通之后,担当牛津大学法律教师之职,他写作极为缓慢,难以应对一年60篇讲义的要求。大约五六年的时间,约翰逊帮这位朋友起草和撰写了《英国法律讲义》。《讲义》获得了广泛的认可,对后来的法律教育和研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约翰生主要参与理论和历史部分的写作,尤其前言和结论,还谋划全书的逻辑结构,法律条文等细节部分则由钱伯斯完成。尽管关于“消费税”、常备军的说法,都不同于约翰生以前的定义,其政治观念的轮廓还是清晰可见的,比如强调国王在法律上的重要地位,批评清教徒的激进等。《讲义》可以和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律评注》比照阅读。如果说布莱克斯通强调议会的功能,那么钱伯斯和约翰生则看重君主的作用。如果说《评注》强调个人自由的重要性,《讲义》更加强调社会的制度层面,置个人权利于次要地位。《讲义》指出,始自阿尔弗雷德的“古有宪制”经由诺曼底征服,正在历经不断改善的进程,并一直持续到18世纪。此进程与其说为“民主”和“正义”等原则所驱使,不如说是一系列为了政治和经济利益而达成的折衷和妥协。

        约翰生的观点略显保守,但并不“反动”。1770年代的几篇文章,尽管是为朋友而写,或者为政府而作,其实也代表了约翰生本人的立场。《虚惊一场》是为了证明下院对自己议员具有无可辩驳的拘束力,这同《讲义》重视制度层面的精神完全契合。约翰生反对战争,反对殖民地的争夺,他多次指出,某些政客从历次战争中获得巨额的利润。在《爱国者》中,约翰生历数“爱国者”这一“行话切口”在30年中的变迁,嘲讽老皮特等政客以国家利益为幌子,实际是谋求个人之私利。总之,这些文字同《议会辩论》以后约翰生所持观点一致,并未沦为政府的传声筒。

        照鲍斯威尔的解释,小沃的偏见是因为约翰生在讲演中故意栽赃他父亲沃尔浦尔。小沃在书信中说得很干脆,约翰生写于50年前的报刊文章,他根本没有读过。“爱国者”于1741年2月在上院提出动议,恳请乔治二世永久罢黜沃尔浦尔,自此,拉开了各方政客联手围剿第一首相的序幕。当此之际,小沃初涉政坛,目睹了父亲政治生涯中最动荡的一幕。1743年4月,约翰生声情并茂地报道了两年前的那场议会指控。沃尔浦尔的自辩有理有据,言简意赅,就算小沃读来,也看不出“报道者”居心叵测。

        约翰生是哪个意义上的托利党人,暂且不说。小沃的政治立场,无疑是辉格式的共和主义,他更看重“光荣革命”的意义,近乎今人所谓的“辉格史观”。小沃在《日记》《回忆录》和《书信集》中,将乔治三世刻画成一暴君,企图推翻光荣革命后所建立起的宪政平衡。请听小沃的政治宣言:“据我所知,此一宪政是世界上最佳的政府形式,通过散播自由、保护财产和鼓励商业,它使我们成为自由、富足和胜利之邦。”他认为,乔治三世一意孤行推进自己的新政,结果导致威尔克斯事件、美洲独立等一系列后果。这和柏克《论当前之不满情绪的根源》中的说法如出一辙。他们都认为,尽管辉格党“老帮派”瓦解了,以罗金厄姆侯爵为首的新辉格继之而起,揭露和阻抑乔治三世的专断,从而保证英国政治重新回到君主立宪的轨道上。甚至到了1780年代,柏克已经改变立场,小沃仍然对承袭罗金厄姆衣钵的福克斯抱一丝同情,而对于那些在1784年与小皮特“合流”的辉格党人甚为轻蔑。

        乔治三世登基之初,意欲摆脱辉格党权贵的束缚,笼络各方才俊,尤其托利分子,这是颁发恩俸的背景之一。约翰生在“七年战争”期间写过几篇反战的报刊文字,与乔治三世急于缔结和平的政纲不谋而合。国王对科学和艺术非常热心,乐意提高文人的地位,这无疑会赢得约翰生的衷心拥戴。1767年,约翰生在国王图书馆偶遇乔治三世,次年积极参与这里的图书收集事宜。经历1770年代社会动荡之后,尤其随着美洲问题的加剧,民众骚乱、商业集团不满和各种政治激进运动联手而行,约翰生隐约嗅出内战的气息,越发同情受挫的王权。约翰生在致前面提到的钱伯斯的信中感叹:“你知道,我们的国外事务一派混乱,国内又争吵不休……,我们现在羸弱乏力,不得太平,莫要说影响其他国家,就连我们自己,也无可奈何。至少,我竭尽一己之全力维护秩序,支持国王。”确保社会稳定,就意味着支持政府,这也许是一种道德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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