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的心灵世界

    ■施展

    在中国戏剧史上，于是之是家喻户晓的“平民演员”，也是广受戏剧界敬重的艺坛前辈。《于是之全集》的出版，自然是中国文艺界的一桩盛事。作为一部全面反映作者经历、文艺思想及其心灵世界的集合式著作，全书六辑为“表演漫谈”“演员日记”“往事踪迹”“于是之家书”“师友杂记”“旧影存照”，详尽收录了作者生前的论文、散文、随笔、日记、通信等各类著述，另有首次出版的于是之年谱（1927—2013年）。这部作品，既收录了于是之人生道路上不为人知的苦辣酸甜，也承载了一位演员对时代、历史和戏剧的所思所想。作为一位中国话剧的探索者，于先生所倾注心血和情怀的笔墨文字之间，更蕴含着一位优秀艺术家给予当代社会的人格启示与精神遗产。

    《于是之全集》是一本厚重之书。这份厚重，与其说源自于全书数十万言的分量，不如说是他行经一生风雨的写照。1927年，于是之出生于河北唐山，出生百天时父亲在战场上牺牲，只得随母亲迁居北上，日后十七年生活在胡同的大杂院。彼时，艰苦时境与抗日烽烟，未能阻断一位少年对人生的憧憬。于是之一边在税务局做抄录，一边在中法汉学研究所夜校学习。然而，一场辅仁大学沙龙剧团《牛大王》的临时演出，让他与表演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十五六岁的人，每天跟着老头儿在衙门里上班，觉得哪哪儿都是灰色的，到了剧团才有了欢乐。哪怕摸黑儿排戏，心里也觉得是亮的。”1949年，22岁的于是之告别与母亲苦熬半生的小家，满怀热情地投身于革命队伍。此前，他辗转参加过“祖国剧团”“新世纪剧艺社”与“北平天欧剧团”，如愿成为了一名职业演员。时隔多年，他仍难以忘怀当年的激动：“二十出了头儿，才过上生命的第一个春天。”在这里，他开始尝试塑造剧中人物的艺术形象，留心体验起现实生活的里里外外，认真写下对角色的想法。同年底，于是之正式成为一名话剧演员，踏上了漫长而辉煌的演艺之路。

    于是之的成名作《龙须沟》是一部由焦菊隐导演、老舍编剧的三幕话剧。故事开始于解放前夕，北京天桥东水沟中汇满了垃圾与污水，沟沿两岸居住着劳苦的百姓，“他们终日终年乃至终生，都挣扎在那肮脏腥臭的空气里。”于是之扮演的主人公——鼓书艺人程宝庆——就生活在这儿。《龙须沟》作为“一曲歌颂社会主义新中国的颂歌”，程疯子是本剧的灵魂人物。于是之初看剧本时，便找到了与角色心意相通的关键：“刚一接触剧本就像是碰到一位熟人”“那些人，我都似曾相识；那些台词，我都是一句一句听着它们长大了的”，因而“我觉得他们要我替他们打抱不平，替他们诉苦”。但是，一个角色的塑造不单取决于生活经验，还离不开演员对演艺的敬谨。“要想生活于角色，先该让角色生活于你。”无论扮演哪一个阶段的程疯子，于是之的动作、台词、情感都很平实，但他贴近于角色内心的情感无疑是自然的、深刻的。最终，《龙须沟》以贫民窟焕然一新，程保庆登台演出收尾。

    经由这一段演出经历，于是之触及了生活和艺术的血肉关联：“我明确了体验生活主要是指着体验思想情感，也只有你要发掘汲取的目的是思想情感的时候，你才会觉得现实生活的丰沃，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于是之在《我演程疯子》中，留下了他所信奉并终身践行的艺术信条：“倘若我是一个对人生漠不关心的人，我就一辈子也甭打算成为一个演员了。”

    从1944年出演《牛大王》至1996年主演《冰糖葫芦》，于是之先生一生参与过数百场话剧演出，先后塑造了三十余位经典角色，演艺生涯长达四十年。他对话剧表演的真诚热爱，对中国戏剧理论的精心钻研，包括与老舍、曹禺、焦菊隐等名家大师的互动往还，及其担任北京人艺副院长时引领出的剧本创作、戏剧演员、舞美表演队伍，早已成为中国话剧史的一页传奇。在《于是之全集》中所记录的人生各个阶段，无不见证中国话剧的发展与转折，引领我们走进一场场的话剧表演的灵魂所在、洞悉一出出中国戏剧中不可见的历史深处。

    沉浮艺海数十载，千回百转，曲终人散。于是之一生饰演的无数角色，最终尽数归结于他唯一的身份：作为演员的一生。如此观之，我们回看于是之的两幅书法，或许蓦然发现，他早已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与艺术信念，写下了生命的证言：一是“学无涯”，二是“留得清白在人间”。《于是之全集》是一位演员对历史的见证。随着往事一页页划过，于是之在人生中扮演过无数个角色，留下了一幕幕感人至深的瞬间，为什么于是之的人生值得回味？ 作为一名演员，他所坚守的原则和志向，他所向往的目标与理想，从来不在人物、表演和舞台之外。重访于是之的艺术人生和舞台世界，他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是：哪怕你我只是历史舞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也要为人生、艺术或人格、心灵，奉献出独一无二的表演。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风烟下，于是之以天地为舞台，让时间做观众，演绎了一位中国人的平凡和庄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夫是之谓，谓于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