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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5月22日 星期三

    “代马”三题

    孙家洲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5月22日   13 版)

        “代马”入中原的文献记载漫议

        吸引我关注“代马”问题,缘起于《西京杂记》中的一条记载:

        文帝自代还,有良马九匹。皆天下之骏马也。一名浮云,一名赤电,一名绝群,一名逸骠,一名紫燕骝,一名绿螭骢,一名龙子,一名麟驹,一名绝尘,号为九逸。有来宣能御,代王号为王良,俱还代邸。(《西京杂记》卷二“文帝良马九乘”条)

        对这条记载,我尝试在“代马”的研究框架内加以解读。汉文帝刘恒“入继大统”稳定了统治秩序后,曾经于文帝三年(前177)返回原来的封王之地——代国,此行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记载。但是,汉文帝曾经从代国带回良马九匹一事,唯独见于《西京杂记》的上述记载。对这条史料的可信性,应该有所分析。

        汉文帝在“入继大统”登基为帝之前,曾经受封为代王,时间长达16年。登上帝位之后,他对代国的旧地旧物有特殊感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汉文帝三年,发生了匈奴右贤王率军入侵上郡、杀掠人民之事。对于即位不久的汉文帝而言,必须做出反攻的强势姿态。文帝诏令名将出身、时任丞相的灌婴统领车骑八万五千,反击右贤王,将其逐出塞外。文帝本人也亲临北边,摆出了“御驾亲征”的姿态。恰在此时,发生了济北王刘兴居举兵造反的“大变”,灌婴统领的大军被调回内地应变。汉匈边境得以回归“粗安”的局面。

        文帝在受封为代王之时,还发生过一件很有戏剧性的事情:吕太后七年(前181),吕太后曾经派出使者前往告知代王刘恒,朝廷有意改封他为赵王。遣使往告,表明吕太后对这位皇子刘恒较为宽厚。就地理位置和经济环境而言,赵地要比代地优越,将刘恒改封为赵王,当然是一种善待,也可以理解为是吕太后的示好和笼络之策。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的刘恒,采取了韬光养晦的对策,他婉言谢绝了吕太后的示好,以“愿守代边”为答,也就是自甘继续做代国的封王。从长远的眼光来看,这是一种高明的政治运作手段。

        刘恒作为长期在代地生活、负有为朝廷“守边”之责的封王,应该了解代地的边政和风俗。他对于“代马”的优越性,应该有直接的感受。汉匈边境一度出现兵马交锋的危机,对引进良马以提升军队战力的紧迫性,一定是文帝关心的要务。由此推测,文帝结束在代地的巡幸,带良马九匹返回长安,其可信程度较高。

        我由此想到一种可能性:在汉武帝征伐西域、控制西域之前,汉军良马的来源可能是多元的,其中“代马”应该是主要的来源。

        2023年7月30日,我在山东章丘博物馆参观,在“洛庄汉墓”展室,发现有《车马饰的草原风格》一段说明文字。其中的如下内容引发了我关注:

        洛庄汉墓车马坑出土的金或鎏金的马具及马身上的饰件,成组地系附在马头或马身上,透雕镂空鎏金当卢、鸟喙兽首状金节约的纹饰在中原地区很少发现,它们具有深厚的北方草原文化色彩,所以很可能是同马一起由北方输入中原的,也就是说洛庄汉墓陪葬坑中的殉马中有可能是来自匈奴的良马。

        洛庄汉墓的墓主人被推测为汉初受封为“外戚吕氏诸侯国”的第一位封王吕台,他的生活年代比汉文帝入继大统要早几年。这幅“说明文字”的内容,可以证明早在汉初吕太后当政时期,就有匈奴良马进入了中原,而且其数量似乎不少。如果数量太少,就不太可能“配置”给外戚诸侯王的吕国。在参观洛庄汉墓展陈时,我不清楚考古学界对汉初就有匈奴良马进入中原的问题是否有共识,在查阅了有关考古报告和研究文章之后,可以断言:这一结论是可以成立的。

        上引展陈的“说明文字”,主要依据于崔大庸的研究结论。

        通过与其他地区出土的同类风格的器物相对比,认为这是一批来自北方草原地区的马具,同时不排除个别马具为中原地区所制的可能性。并强调,如此集中的一批富有北方草原风格的马具,不仅在中原地区未曾见过,即使在北方地区也十分罕见,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崔大庸:《洛庄汉墓9号陪葬坑出土北方草原风格马具试析》,《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4期)

        这是对西汉前期的洛庄汉墓出土器物的分析,学者解读为匈奴马匹(胡马)和匈奴文化进入中原的物证。而“胡马”与“代马”存在着内在的联系。这种以“马”为载体的汉匈文化交流,是在汉文帝之前就存在的。

        “代马”的本意及其在汉魏时期的演变

        “代马”一词,就其本义而言,就是代地(古代国、代郡)出产的马匹。古人言及“代马”,往往带有对其奔驰迅捷的赞誉,所以就其本义的说明,有必要稍加修饰:“代马”是指代地出产的骏马。

        代马,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它带有强烈的地域性(泛指北方所出良马),还暗喻民族属性(与“胡马”相近相通),并且与国家政治、军事活动密切相关。这一特点,在《战国策》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及至汉代,“代马”一词,除了继续用于征伐资源的本义之外,更多的是用来表达“乡土之思”。请看两条史料:

        西汉“盐铁会议”时期,参与讨论“徙民实边”得失的文学之士的发言:“树木数徙则萎,虫兽徙居则坏。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莫不哀其生。”(《盐铁论·未通》)东汉时期,经营西域多年的班超,在年老体衰之时,上书朝廷,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返回内地,“超自以久在绝域,年老思土。十二年,上疏曰:‘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后汉书·班超传》)都是在表达个人情感方面使用“代马”这个词的。“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也成为被广泛使用的关联词语。后世文士和诗人,更是延伸其义:原居中原腹地的人群,因各种原因而南下,这些广义的北方人也习以“代马”自喻,多怀身世飘零之感和思乡之情。后世的“代马”之“代”,已经不再是特指“代地”,而是被用来泛指地域更为广泛的“北方”了。其所指地域范围的不断扩大、乡土感情因素的不断强化,其文化意蕴远超过“战争利器”的原本内涵,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在《战国策》及《战国纵横家书》中“代马”多次出现,基本上是作为“战阵利器”而被提及的。

        战国时代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其实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问题:赵武灵王改用“胡服”,是以游牧民族的服饰取代原来华夏之地的农耕民族的服饰;而他的“骑射”所用的马匹,是沿用赵国原来的驾车之马? 还是借用了胡族的游牧——攻掠之马? 从常情来做推测,赵武灵王的改制,就是一次“胡化”运动,目的在于增强赵国军队的机动作战能力,引进胡马的可能性极大。而历史上“代赵一体”是早就存在的现象,“代马”很可能早就成为赵国马匹的主要构成部分,由此推测,“胡服骑射”是否意味着从赵代之地大量引进胡马,而形成了该地马匹的大规模“改良”?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时,是否借用了“代马”和“胡马”,史书没有明确记载,但有可供联想的间接材料。在排除阻力而“遂胡服招骑射”之后,“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归,使楼缓之秦……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二十一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王并将之。牛翦将车骑,赵希并将胡、代。”(《史记》卷四三《赵世家》)这段记载中,有三个要点:其一,在西略胡地的过程中,有“林胡王献马”,这是胡马进入赵军的明确记载。其二,“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以代相主管胡人事务,此种治理方式值得加以重视;而且还招致其兵士,是胡人士兵到赵军效力的记载。其三,“牛翦将车骑,赵希并将胡、代”的记载,则透露出当时的赵国军阵中,存在两种兵制:牛翦所统领的“车骑”,是保留中原旧制的“车战”部队;而由赵希统一指挥的“胡、代”之军,就应该是“胡服骑射”所形成的新军。这支新军的构成,士兵和战马的来源,均来自胡代地区,可以间接证明胡马、代马构成了“胡服骑射”的军马来源。

        在《史记·邹阳列传》中,有一段邹阳列举“故事”而希望得到君王真心信任的文字:“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其中对“駃騠”的两个注释,应该引发我们的注意。《集解》引《汉书音义》曰:“駃騠,骏马也”;《正义》曰:“駃騠,音决蹄。北狄良马也。”《史记正义》将骏马駃騠解释为“北狄良马”。这是否意味着在学者的观念中,“代马”与“北狄良马”是可以互通代称的? 或者是时人感觉不必严加区别的?

        要准确理解汉代人的理念,需要多听听他们极力表达的意思。请看,汉人居然用“代马望北”来表达边民不愿意内迁的真实感情:汉家朝廷为了强化对匈奴的防御态势,推行强制迁徙民众远离边塞地区迁居内地的政策。从国家统治的角度,或许有其道理,但是,承载迁徙之苦的边民,却不愿意远迁内地。在“盐铁会议”上,来自民间的贤良文学,就表达了真实的边塞民意:

        且夫士重迁,恋慕坟墓,贤不肖之所同也。民之于徙,甚于伏法。伏法不过家一人死尔。诸亡失财货,夺土远移,不习风俗,不便水土,类多灭门,少能还者。代马望北,狐死首丘,边民谨顿,尤恶内留。(《潜夫论笺校正》卷五《实边》)

        行文至此,我愿意对形成于西汉的一个成语“塞翁失马”进行再解读:

        夫祸福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淮南子》卷十八《人间训》)

        这个成语,除了表现“塞翁”的开阔胸襟和通达见识之外,更有如下几层意思值得开掘:

        A.边塞汉民与胡人的民间交流(含马的“互相交流”在内),其实很广泛,甚至有随意性。代地,当时属于胡汉之间的边塞地区,是没有异议的。

        B.以胡马为骏马,是当时塞上汉民的共识。

        C.塞翁的马匹得而复失,并且在归家之时还把“胡骏马”招致回家,应该是体现了边塞地区家马与野马的“招诱”关系。边塞汉民的马匹种群的“改良”,或许与“胡马”的杂交有关。

        “代马”与“北狄之马”“胡马”的不解之缘,也可以由此来理解。

        汉魏以下,使得“代马”焕发艺术生命力的,首推曹植的一首诗:“仰彼朔风,用怀魏都。愿骋代马,倏忽北徂。”(曹子建:《朔风诗》,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第二十九《杂诗上》)诗中的“代马”,是泛指北方边塞地区所产的良马。曹植赞誉的是马的速度,寄托的是北方人的乡土情感。这个文化“基调”,在魏晋之后,得以长期保留。

        《唐诗》中“代马”意蕴的价值

        在唐诗中,“代马”多次出现,意蕴各不相同。李白《相和歌辞·豫章行》,有“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之句(《全唐诗》第二○卷),与汉代人寄寓的“地域观念”一致。刘希夷《将军行》中出现的“代马流血死,胡人抱鞍泣”(《全唐诗》第八二卷),已经暗寓悲悯之心。在唐代诗篇中,言及“代马”而令我最为难忘的,是下面这一首: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崔颢:《雁门胡人歌》,《全唐诗》卷一三○)

        这里体现的是诗人明显的“反战”观念。行动迅捷的代马,最好的用途,不是战阵搏杀,而是用作打猎的强助。所以,边民不论是汉人还是胡人,都厌倦塞上战火,他们向往的是“无斗战”的和平环境,可以“时时醉向酒家眠”。这样的诗作,在反战的思想价值上,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全唐诗》第七四六卷)的名句相比,丝毫不见逊色。

        我在前面曾经讲过“代马”与“胡马”相近相通,行文至此我却要斟酌两者之间的区别:“代马”的意蕴中,不带有民族冲突的暴力象征性。脍炙人口的王昌龄《出塞》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全唐诗》第十八卷),这里的“胡马”,带有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象征意义,带有劫掠和血腥色彩,也就成了中原汉人要抵御和反抗的对象。从汉人诗文作品中翻查,这样的象征意义,却不曾出现在对“代马”的形容上。

        由汉及唐,“代马”蜕变为北方人共同的地域情结,凝练为乡土之思,由此而发展到可以寄托“反战”意识;它体现的是北方边塞的意识,尽管它越来越“平和”,但是它专属于汉族而不属于胡族,这是它与“胡马”相区别的所在。由此可以进一步推论:“代马”意蕴的变迁,体现出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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