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真性情

    ■白效咏

    春秋时期是礼崩乐坏的时期，西周以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政治秩序由于王室的衰微和诸侯国实力的膨胀，已经失去其存在的基础，整个天下的格局一变而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从此之后，中国这个大舞台给各国诸侯和卿大夫提供了更多表演的机会，原来的主角周天子逐渐隐退幕后。沧海横流让各色人等都登台演出，少了礼乐文明的拘束，更能显出他们的真性情。对于后人来说，也有了观照他们的机会。黄朴民先生新著《诸侯的天下》（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细腻地观照了种种历史悲喜剧中不变的人性、变幻的谋略，读来令人掩卷深思，一声长叹。贪婪、自大、好色等人性的缺陷所导致的人生悲剧，在历史人物身上往往放大为国家的悲剧，这是历史的深刻教训，而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永远可以感动人心，不因历史的久远而减色。这本书为我们从人性的角度观察历史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

    楚国莫敖（相当于相）屈瑕，也是大诗人屈原的祖先，从初出茅庐统兵作战时的小心畏葸、临事而惧，到建功立业后的骄傲自大、轻敌冒进的变化，铸就了他的人生悲剧。正如作者点评的那样——“不论个人、团体，还是军队、国家，但凡出问题、招败亡，往往在顺境而非逆境，因为面对高歌猛进、胜利归来的大好局面，如果缺乏战略上的定力，就很有可能让胜利冲昏头脑，忘乎所以，骄傲自满，结果物极必反，从云端跌落谷底。”如果说骄傲自大是人性难以避免的缺陷，需朝乾夕惕以克服，那么贪婪就是人性的肿瘤，它一旦激活、膨胀，就会吞噬自己、引爆社会。郑国的公孙黑就是典型。公孙黑是郑穆公的孙子，郑国七穆之一。到了春秋后期，天下的政治格局又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少国家由“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再变为“政在家门”，诸侯国政权被几家强宗把持，郑国七穆、鲁国三桓就是典型。随着公孙黑贪欲的膨胀，竟连自己宗族也不放过，强行加入七穆宗主的盟会，威胁到本宗族宗主的地位，最终导致天厌人烦，被自己宗族和其他宗族联手做掉，死后尸体被拖到大街示众。公孙黑的下场堪为读史者戒。

    在人性之恶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宋国因好色而引发的内乱。宋国大司马孔父嘉的妻子是位绝世佳人，不仅端庄典雅，而且风情万种。华督被她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心下顿起歹意。自宋殇公即位以来，由于各种原因，宋国被迫卷入到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去，十年间竟有十一场之多，无尽的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诡计多端的华督利用老百姓痛恨战争的情绪，到处宣言这是主管军事的孔父嘉所引起的，把老百姓的怨恨成功转移到孔父嘉身上。随后又以民意为借口攻杀孔父嘉，强娶其妻。对于华督无耻的行径，宋殇公怒不可遏，但还没等到他处置这个老奸巨猾的政客，华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弑杀了宋殇公，将出奔在外的穆公之子冯召回继立为君，是为宋庄公。此后，宋国的政局一直处在动荡中，华督本人也在南宫万之乱中被杀，可谓报应不爽。

    人性是复杂的，有好色、贪婪、自大等阴暗的一面，也有大义灭亲、手足情深等光辉的一面。卫国老臣石碏儿子石厚与公子州吁勾结，弑杀卫桓公，公子州吁自立为国君，把卫国带进战乱不休的泥潭。为挽救国家，替死去的桓公报仇，石碏与陈国联手，将这对无耻之徒骗到陈国，拘捕起来明正典刑。虽然石碏的行为未能挽救卫国衰落的趋势，但他大义灭亲的精神感动着一代又一代人。同样令人感动的还有公子急和公子寿，这些也是发生在卫国的故事，制造他们悲剧的主角卫宣公就是石碏在除掉公子州吁之后从邢国迎立的。卫宣公好色，在为公子时，就与父亲卫庄公的如夫人夷姜私通并生有一子，是为公子急。回国继位后，又把夷姜立为夫人，公子急也就成为太子。在公子急长大后，卫宣公从齐国给他聘娶宣姜为妃，不过在迎娶过来后，卫宣公一见宣姜即为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所迷倒，马上变卦，霸占了即将成为儿媳的宣姜，生下了公子寿和公子朔。宣姜为扶亲子上位，处心积虑地算计着差点成为自己夫君的公子急。猛吹枕边风，促卫宣公对公子急下手，计划假派公子急出使齐国，在半路布使强盗将其劫杀。不料此事被公子寿知晓，他忧心忡忡急劝兄长快逃走，但忠厚的公子急不愿违背父命、决意赴死。为挽救哥哥性命，公子寿决定桃代李僵，在公子急出发前一天以饯行名义将其灌醉，假扮公子急赴死，被强盗杀害。公子急醒来，发觉自己出使的符信被盗，快马加鞭赶到时发现弟弟已被杀，便也亮明身份让强盗杀了自己。这段感人的历史故事，让人看到人性之美好，同时更衬托出政治的肮脏。当然，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历史故事越是凄美往往越不那么真实，作者也指出，早期的历史著作《左传》《史记》等往往带有文学的属性，难免适度的夸张润饰，追求逻辑的真实、近似的真实而不是绝对的真实。把这起历史悲剧记述得那么凄美，反映了作者弘扬道德正义性、高尚性的追求，发挥历史的劝善功能，同时对人性之善寄予希望。

    谋略也是作者观照这段历史的一个侧面。有些看似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放在争霸的大背景下便可照见其不足，典型的便是秦穆公。穆公表面上来看是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为秦国的崛起打下一定基础。同时在国际上又以急公好义的面目出现，勤王会盟多番参与，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样：“秦国要染指中原，争夺霸权，势必要越渡黄河，锐意东进；而晋国要独霸中原，号令诸侯，也势必要紧紧关住秦东出的门户，将秦国的活动范围死死框定在西方一隅。”秦晋不能两大的格局，决定了秦晋之好只是梦幻，不可能持久。秦穆公幻想通过联姻、扶立晋国国君等方式控制晋国的想法不可能实现，他企图控制晋国的种种行动，最终都成为晋国崛起的助推器，一步步把晋国送上了霸主的宝座。

    反过来看，晋国有多风光，秦国就有多落寞。“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历史学界的资深专家，黄教授从当时的国际格局入手，鞭辟入里地分析了秦穆公所作所为与秦国崛起战略的负面影响和他在晋国霸业成就过程中的推手作用，并指出根本原因在于其战略的短视。揭示这些普通人难以觉察的层面，正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该书涉及人物不下百位，全面展示了春秋时期列国诸侯卿大夫的众生相，既有精炼的刻画，又有精到的分析，不失为了解春秋时期礼崩乐坏那段历史的一本常读常新的枕边书。

    （作者为浙江工商大学公管学院文管系副教授，浙江省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