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32年暑假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进入了睡梦之中,远处汇泉湾的潮声也退隐了。只有这盏灯是醒着的,灯下的人在奋笔疾书。
1932年暑假,沈从文在青岛福山路3号完成了《从文自传》。他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写下了一部新文学史上的经典。沈从文创作小说,总会不停地修改,而这部自传,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很少修改。因为写的是自己的经历,忠实的呈现,就是一种自然的本色。
这本书的创作缘起,和新月诗人邵洵美有关。胡适认为“中国缺乏传记文学”,他主张,不论各界名流还是黎民百姓,都要留下自传。邵洵美服膺此论,于是,策划作家“自传丛书”,约请巴金、沈从文写自传,这套书实际出版了沈从文、张资平、庐隐、巴金和许钦文的五种。
1934年7月15日,《从文自传》由上海第一出版社出版发行,发行人为谢文德,时代印刷厂印刷。书前有“沈从文先生近影”。
邵洵美还特为这部自传写了广告语,文字如下:
天才而又多产的作家沈从文先生,已名满大江南北,无远无届,而且多才又多艺,其生平想必为人所乐闻。殊不知沈先生乃贫苦出身,读书甚少,大都由刻苦自修中得来,更兼生长蛮荒之邦,受着大自然的陶冶,故为文诡奇多姿,令人神往。先生从小曾当士兵,在军队中做着下级工作,这些都是异于其他作家的地方。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却非幸致。本书是他的自述生平刻苦上进的历程,不但趣味横生,而且获益良多,实为有益青年的无上的读物,存书无多。幸无失之交臂。书用九十磅米色道林纸精印,尤为美观。内容较庐隐自传增加一半,定价每册仍售六角。
从这则图书的广告中,可以看出邵洵美对沈从文的青睐与赏识。
这种赏识是发自内心的。诚如邵洵美所言:“钞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沈从文与邵洵美建立了长期而牢固的友情。1958年邵洵美被捕,1962年被释放。邵洵美在提篮桥监狱中,曾写信给沈从文,想把家中的宋代瓷器卖给博物馆。沈从文作信答复(1962年12月7日)。1966年5月16日,沈从文又回复邵洵美一封信,两人都经历了天翻地覆的陵谷之变。邵洵美晚年凄凉,疾病缠身,生活困苦,靠翻译为生。这封信,沈从文写得温情动人,对老友的关爱令人温暖。
两人均是老病缠身,昔年故旧,多成古人。念及陆小曼近况,在“文革”狂风暴雨骤起之时,每个人免不了浮浮沉沉。沈从文汇报了京城老友的情况:
熟人中唯金岳霖半月犹可一面。余唯政协学习组约卅人,每星期有两上半天共同学习,人来自各个方面,同学十年,实仍如同陌生人。北京公园中牡丹芍药闻已次第开放,亦少有兴致一看。努生(罗隆基)去世,想早闻知,去世一礼拜前,犹同往郊外参观“焦庄户”地道战遗迹也。光旦先生似仍康健如昔,饶孟侃任教外语学院,去年闻住医院,有患癌传闻,难得其详。之琳、健吾住处虽相隔不远,因业务不同,至多一年半载偶尔一见,高植患心脏病已故去数年,梦家似仍在科学院工作,已四五年未见面。太侔先生仍健在,住青岛,五六年前去青岛曾相见。俞珊情形不明白,想来晚景或不如小曼从容也。林徽因故去后,思成再婚亦已数年,唯偶于某种会期中可一晤及。傅雷想尚不断有新译出版。此间闻周知堂老人年近八十,尚有新译希腊文学约廿万言完成。并著有自传约四十万言,或在香港出版,日本拟全译。萧乾亦经常有译著刊印,唯不署本名而已。拉杂奉闻,或可一慰病榻岑寂也。
沈从文的这段信函,提及不少故雨的近况,宛如历经沧桑的老人负暄絮语,娓娓道来,让人倍觉亲切。病中的邵洵美读到此信,一定会感到欣慰,友情的温暖遍布全身。但今天的我们,读到这简短的尺牍中包含着巨大的历史信息,每个人的遭遇都多少带有历史的苍凉。
1962年12月7日,沈从文给邵洵美的信中,末尾提到他仍有回归作家队伍之念想,格外怀念当年写《从文自传》时的状态:
大堆破烂作个交代后,或许再回到老行业,来写“五四到解放”一段社会小说,不过再希望如过去廿天写自传情形,恐已不可能了。
岁月长河无形之中制造历史的落差,放大今昔的距离。沈从文在星月之下,在浪花驮着月光旅行的海滨,写作《从文自传》的夜晚,多么令人怀想啊。那是一种自由勃发的创作状态,那是江河奔腾、百川入海的一种写照。
深夜,亮着的书灯,也散发着友情的光芒。
在青岛的海天水云间,回望故乡湘西的沅江,生命之舟顺流而下。一位作家的现在,由无数过去的时光构建。《从文自传》中对过去的追忆始终联系着目前的生命情状。他如此道出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民廿过了青岛,海边的天与水,动物和草木,重新教育我,洗练我,启发我。又因为空暇较多,不在图书馆即到野外,我的笔有了更多方面的试探,且起始认识了自己。”
正是在青岛,沈从文有了回望自己来时路的契机,开始审视自己。
《从文自传》讲述的是1902年到1923年沈从文进入都市前的人生经历,即沈从文的湘西经历。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湘西人,是如何成长为一个作家的? 湘西是如何成为他写作中挖掘不尽的资源的? 这就是这本自传的核心内容。他这样谈及《从文自传》的创作:“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既可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也可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特别在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和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
水边与孤独,是欣赏《从文自传》并走进他的精神世界的两把密钥,鲜活是最直接的阅读感受。
这个极不安分的孩子常常逃学。他的课堂就是大自然,下河、划船、爬树、钓鱼、打猎、摘野果、采笋子……
他津津有味地看小作坊里手工艺者的劳作:制作瓷器的、烧窑的、打铁的、打鱼的、造纸的、造船的、榨油的、做鞭炮的、雕刻佛像的……这位在镇筸游荡的少年,获得了比在课堂上更鲜活而丰富的生活。这就是沈从文在自传中的一章,“我上过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湘西的山水、人性、人情、风物、习俗,在他笔下是鲜活的。鲜活的自然,鲜活的人物,自由的生长,野性的力量,敏锐的观察,丰饶的诗意,和着大自然中的万千声音和气味,滋养着沈从文年少的心灵。
清澈鲜活的水流经他的童年。天上的雨水流经他的幻想,注入河流。“沈从文的童年在故乡沅水河边度过,他常常在雨水中陷入某种幻想的状态,忘记了经书,忘记了课堂。”
沈从文常常因为逃课受笞,或者罚跪(一炷香的时间)。罚跪,他从不觉得枯燥,更不觉得是受罪,正可练习想象力。他望着天空中的白云发呆,进入想象中的世界。沈从文可以从一个普通事物出发,借着想象的小舟,抵达五十多个不同的地方。一个物象,经过联想,生发出五十多种不同的意象。这是沈从文后来成为作家的天赋。诚如他所说:“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的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消化吸收,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
在天为云,在地为水。水,就是沈从文的文学,活泼流动,从生活中汲取,从不枯竭。“在水的包围中,他成了一个作家,使人与事物获得意义。”
水边的孤独喂养了一颗丰饶的灵魂,质朴的山歌能让他的灵魂浮起,哗哗的水声伴随他行进的脚步。他在孤独中学习,他在孤独中吸收,他在孤独中远眺。从逃学的顽童到辗转湘西的小兵,这是时间,这是成长。沈从文生命的章节伴着流水展开,他的写作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 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做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地在人世中过着日子!
……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
进入军队之中,沈从文的人生经历在长河边延展开来。他构建的湘西文学版图中的人物,都可以在《从文自传》中看到:樵夫、水手、手工艺者、小作坊主、师爷、乡绅、官僚、吹喇叭的号兵、文书、军官、女囚犯、妓女、山大王、戴水獭皮帽子的大老板……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使人看来十分舒服”。
哗哗的流水,是一种隐喻,各色人物在岸边的舞台上演悲喜人生,短暂如幻梦,迅疾如流星。流水带走各种各样的人生,创造生命,又毁灭生命。水边的孤独开启沈从文创作之源泉,《从文自传》中因为他的书写,那些消逝的生命趋于永恒。水有时指向死亡与毁灭,有时指向清洁与救赎……
(本文摘自《坐看水云:沈从文别传》,刘宜庆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24年1月第一版,定价:69.80元)
(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