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兵
2022年11月,以张炜先生苦心经营二十余载的书院“万松浦”为名的大型文学双月刊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刊行,这无疑是当下文坛的一桩盛事。《万松浦》秉持“纯粹、雅正、现代”的办刊宗旨,面向全国乃至全球汉语的写作者,致力成为能够代表中国纯文学水准、具备国际和现代视野的文学期刊。这是刊物的初心,也是刊物的“大心”,有大心则可“敬天而道”。当2023年的六期刊物摆在面前,我想任何一位对文坛稍有熟悉的读者都能感到它沉甸甸的分量。作为文学期刊阵营中的一株新苗,却能以“新松恨不高千尺”的抱负卓然而立,这自然得益于刊物刊发了一批高质量的稿件,得到了文学圈的普遍称誉。以中短篇小说为例,2023年《万松浦》六期共刊载中篇小说18篇,短篇小说27篇,青年作家小说专辑4篇,作者队伍覆盖“40后”到“90后”,作品题材辐射广泛,有历史的感兴,也有现实的洞察,对世代与人心的观照深刻入微,对小说文体的思考与实践也颇有可观之处,确乎体现了“盘屈孤贞更出群”的松之德性。
日常经验与精神品格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日新月异,以乡土文学为大宗的写作潮流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城市书写的版图日益扩展,这在《万松浦》2023年的中短篇小说中也有鲜明的体现,以六期中短篇的头题和二题作品为例,城市题材占了大多数。城市书写中,日常经验的呈现是一个重要话题。很长一段时间中,在新写实主义及其余波的影响之下,人们对于日常经验的理解往往粘附于琐屑的生活日用,稍微超越的理解会从日常的肌理中发掘接地气的烟火气息,或者世俗中包蕴的恒常价值,但日常经验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维度,那就是“稳定表面和稳定外观下的紊流”之上的判断力,或者说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洞察力,一种自日常而来的精神景深。尤其城市化的程度日益加深的当下,一面是中产阶层的崛起和新型文化生态的重塑,一面是疫情等社会其他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心理损耗,这更需要超越性的又非凌空蹈虚的思考,需要以文学的方式直面当代人的情感和情绪,并展开细腻的探勘或质询,完成对日常经验的精神聚焦。《万松浦》刊发的多篇小说在这方面做了有力的探索。
鲁敏的《无主题拜访》,小说的主人公周墨本来过着循规蹈矩的职员生活,因为一次体检结果未卜,他忽生余生将尽之感,于是决定去拜访几位亲人和友人,包括母亲的情人、女儿的老师、和自己关系暧昧的球友,以及妻弟和部门头头,每一次拜访都掀起了情感的暗角,也都滋生关于生命意义的喟叹。小说由身体之“患”引入到关于个体之存在的自省,一场连绵的拜访既像是疗愈,也像是对精神病灶的深入发掘。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周墨这样的“溢出”时刻,仿佛或刻板或麻木的生活流程之外的一个愣怔,提醒我们日常之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意义世界。
尹学芸《弃供》有着雍容清直的叙事品相,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间,借主人公韩小伡在世俗与信仰间的心思摆荡,将时代大潮中人心的变异写得丝丝入扣。小说中,穆师傅投奔独觉寺而来,并发现了人与佛可四目相对的机缘,他虔敬诚礼佛,在他的示范之下,韩小伡也渐有虔敬之心。一场爱情的变故,扭转了韩小伡的人生轨迹,虽然他仍然尊重穆师傅,但对金钱和实利的算计开始占据上风,而寺院的空气也是一派污浊。若干年后,韩小伡当上了寺院管委会的主任。穆师傅坐化而归,被居士们弃供的佛像先是堆满寺院后又被打造成新的消费景观,独觉寺也迎来了大修。扰攘不安的韩小伡自己也拿捏不准,他心中到底是佛更重还是俗更重,他会是那个慕师傅之后的“独觉“者吗? 这个问题也指向了所有的读者。
计文君的《无事与有时》,切口别致,以一个体验凶宅做视频直播的从业者的口吻,讲述自己京漂十年的心路历程,直播新业态、父辈的县城生活、少年往事、疫情经历叠印在一起,让叙事者恍惚也让他惊觉。与之异曲同工的是付秀莹的《篡改》。一对在京城浮沉,“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日夜赶路,昏晨颠倒”的闺蜜在疫情期间难得的见面了,其中一位的怀孕和她正面临的情感残败让另一位怜惜又自责,到底是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她们? 在“城市慢慢坠入寒夜的深渊”里,这次久别的相逢再度唤起了她们已然钝感的对彼此的爱意和关于自我的凛冽的生命感觉。
又如袁凌的中篇《亲爱的皮囊》聚焦植物人医院里的病人和护工,在平实冷静的叙事中,写出深长的情味。无论是病前充满嫌隙而病后相濡以沫的夫妇,还是在没有多少生气的病室中对病人温情以待的护工,他们日复一日机械的劳作里却饱含着对日渐枯槁的肉身和包裹肉身的皮囊的尊重。或许与作者多年非虚构写作的积累相关,小说叙事克制,杜绝煽情,真正平视而不是俯就地看待植物人患者和护工,反而写出了这些卑微的边缘群体真正的生命样态。再如,姚鄂梅的《53度人生》,借嗜好喝酒的叔叔若干生活片段,在职场和家庭两个圈子里,给读者呈现了一个隐忍的、坚持底线的法官的悲喜人生。
此外,罗伟章的《界限》、王秀梅的《树的消息》、盛可以的《令人不快的贝多芬》、陈鹏的《一朵》、房伟的《弟弟的直播》等也都从心灵和精神的角度切入当下年轻人的生活,为城市书写带来新的空间。
故事转化与文体实践
近年来,对中国叙事及其转化的讨论方兴未艾,传统的故事及传奇体、话本体、章回体、笔记体成为一些当代作家不断返回汲取的素材库,而推动本土故事和文体的现代转化关乎当代文学主体性的探寻,也是作家文化身份建构的题中之义。作为一份扎根齐鲁大地的刊物,《万松浦》在选稿发稿时也坚持守正创新,注重对本土故事和特有叙事风貌的激活。
邱华栋的《楼兰四篇》,便借由一把牛角号串联出西汉、南北朝、晚清到当下的四段故事和三千年的时空。小说将虚构与非虚构冶于一炉,既有从历史文献中爬梳而来的史料,如傅介子斩楼兰王安归、楼兰王比龙殉国等,也有叙事者的亲历游访,更有大胆浪漫的想象。如第一篇叙傅介子事,基本脉络依据《汉书》等史籍,却借傅介子给远方佳人的书信,把血溅宫廷的壮举讲得扣人心弦。
葛亮的《入瓷》是他“匠人故事”系列的又一力作。小说说的是广彩世家后人司徒云重遭遇家庭变故之后,选择到岳善堂做了自梳女,她不忘祖技,引画入瓷,将岭南画派的风韵驻留于“瓷盘上的方寸”。叙事从容渊雅,文辞俊茂,明线写艺,暗线写史,家国相依,处处讨论从艺和为人的“万变不离其宗”,确有中国叙事的底子。
陈世旭的《无处安放》分《顺风车》《红瓦罐》二则,讲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两位洲上女子桐子和冯金花的故事,如清丽的谣曲;与之相类的是石舒清的《旧案二例》,摭拾《马氏》与《漆园》两则民间罪案故事,故事曲折而语言俗白。两篇小说都有传统笔记小说的风致,其“散而庄,淡而腴”的叙事,是对当下汉语美学的一种丰富。
与此同时,《万松浦》亦不排斥具有先锋性的作品,2023年刊发了数篇在文体上大胆实验的小说。其中较有代表的是阿乙的《轰动与尊严》、徐则臣的《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和大解的《创世纪》。
在《轰动与尊严》中,阿乙有意将一种类似超写实主义的近乎失控的细节还原和意识流结合,讲述一桩阴差阳错的车祸事件,这个围绕倦怠和无聊展开的小说却时刻在询唤读者的专注,因为任何片刻游离便可能被漫漶支离的叙事带偏,而行文中的图例和注释又刻意地把一种文学的知性带入,让小说显得更为芜杂。徐则臣的短篇《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巧妙借用后设叙事的把戏,在一场印度之旅中容纳进三层空间:一个是现实中个人行李不翼而飞又失而复得,一个是写作《王城如海》受阻,一个是机场工作人员所写的“行李箱的故事”,饶有机趣。由《鲲鹏记》《白马》《野花》等诸篇构成的《创世纪》与大解本人的《悲歌》《仿佛创世之初》等诗作遥相呼应,是融混了诗歌与小说边界的文本,深邃玄远而内蕴对神性和自然原力的礼赞。这些小说均有极为鲜明的文体意识,它们的读者也许只有少数,却也代表着重要的探索路向。
青年写作的拓进
借鉴《收获》等刊的经验,《万松浦》2023年第4期特别设立了“青年作家小说专辑”,共刊发白琳的《香水》、魏思孝的《土广寸木》、陈小手的《时差》和王焉支的《三改火》四篇小说。此外,其他刊期还刊录了80后作家小昌的《无明》、阿微木依罗的《重生》,90后作家林为攀的《漂流》等青年作家的小说。这些作品呈现了青年写作的多维空间,以及努力超越青春症候、向生命深处拓进的追求。
魏思孝的《土广寸木》接续《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乡村三部曲”而来,但有更开阔的观照。小说以十二个月份,写乡间十二种情境,显现了他对发生本质性巨变之后的乡村个体命运的关切。小说还特别具有一种社会学意义上以“附近“为方法的自觉,即“明确‘附近’的社会性、情感性,并将其作为‘行动真正发生之处’的一个自发性田野,通过抒情、深描等技巧观察和研究日常生活的细节和社会情境中的多维关系,日常叙事中便展现出‘附近’的每一副鲜活具象的面孔,以及人们相互交错的关系性联结”。作品的扎实相当程度上来自作家细致的体察和留摄。
白琳的《香水》采取双线叙事,飞行员李谦和仲茵两个各自有一段情感困顿的年轻人在安特卫普的小旅馆蛰居,在龃龉和陪伴中回顾各自的过往。这对年轻人的漂泊背后交织着个体和时代的疼痛,也铭刻他们虽然碰壁但依然努力面对生活的诚恳,就像仲茵在香水店中嗅到了自己的味道,“复杂,浓烈,馥郁且清新”,正是生命韧性的昭示。
陈小手的《时差》有鲜明的先锋品格,具体体现为一种表现主义的叙事冲力,小说将个人心绪和潜意识中的思念笼于一炉,在亦真亦幻中讲述少年对父亲的怀恋。《三改火》关注的是跳街舞的年轻人,不但写到阿疼等逐梦青年们在舞蹈和爱情道路上的困顿与颖悟,还特别关注到当下的传媒语境尤其流量经济对年轻人人生选择的微妙影响,小说对这一群体描摹的深入以及叙事的把控,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青年写作者的处女作。
综合来看,这些青年作家的作品所体现的异质性是最让人欣喜的,这种异质性既体现于与其他代际的风格差别,更体现为代际内部的和而不同,他们从自恋和颓唐中突围的姿态正如新松,遒劲生长。